这话匝地,换来许久的沉默。
浩大的静谧里,打磨得如镜光滑的墁砖投满了煌煌烛火,风一吹过,像天神漫不经心撒下的碎星,琳琅出无数光的韵脚。
彭氏跪在地上险些被晃花了眼,甚至生出一种闯入异世界的茫然感。
她突然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要来?
堂堂中侍大夫家的嫡女,开国子右通政的夫人,为什么要跑来这里,跑来这冷冰冰,能吃人不吐骨头的殿前司。
她惘惘的想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耳畔传来短促而轻微的响动——是人下座、鞋底子蹉地面的声。
意识到这,彭氏醍醐灌顶式的愈发俯低了身子,绷紧了脊背,那加至额前的手,也愈发抬得纹丝不动。
翣眼的功夫,萧逸宸的鞋履出现在眼前,因离得近,彭氏还能看见那鞋面上涌动的云纹,她直勾勾的盯着,想借此忽略那如芒在背的目光。
手上忽而一轻,那些抄引被萧逸宸拽在手上,摇出哗啦啦的声响,“夫人,这是在叫我明鉴,还是想拽我当垫死鬼呐?”
寡凉的一声,脉得彭氏身心都冰了,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定睛着萧逸宸。
萧逸宸站在那里,上挑的眼梢微乜着,借着辉煌的烛火一烘,像潋滟的深海,彭氏坠在其中,如同即将溺毙的人,不可抑制地升起一股惶恐。
一股无边,浩大的惶恐,蛇一样的缠上她的脖子,缠得她脸都白了。
萧逸宸看到了,却毫不体恤地再道:“彭.夫人是活得够够的了,但我还没活够,哪里敢这么顶风作案呐。”
拉长的声调,有一种从容闲适的口吻,听得彭氏瞬间急了,“既然是这样,那萧指挥使为什么要押后再审?摆明了不就是……”
萧逸宸忽而转过眼,青龙偃月刀似的一下砍断了她的后话,“不就是什么?”
彭氏窒了口,败兴的感受让她生出无边的愤怒,无边的愤怒衍生出无边的孤勇,她壮着胆子道:“萧指挥使,如今天下大治,表面河清海晏,背地里多少藏污纳垢,您是重臣,是权利漩涡的中心,您比我更加清楚,也更加知道官官相护,恋势贪功不胜枚举,您虽受官家重用,誓必拔除这些在患五惟,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多条路走!”
萧逸宸眯觑了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沉吟着,忽而豁然开朗般的拔高了声调,“原来郑妈妈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真的啊!还怪道我害怕夫人像我父亲那般受了不白,到时成了窦娥就不好了。”
他很冠冕堂皇的叹息着。
彭氏脸色都青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却转过来头,眯觑的眼含出一线冷光,直剌剌射向彭氏,“夫人还是好好回府静待消息罢,至于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我权当没听过,但我还是想要劝诫夫人一句,官场这类的事,你一介女流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彭氏抬起眼,厚厚一沓的抄引横亘在眼前,她颤着手接过来。
就是接过来的这当口,萧逸宸兀的一声笑,“夫人,你是喜欢砧板拖还是浸油缸?”
彭氏一怔,讷讷看着他。
萧逸宸缓缓弯起嘴角,“毕竟过不久,我们还会再见面啊。”
跳动的灯火里,他的笑容逐渐中扭曲,扭曲成牛头马面的模样,仿佛下一瞬他就甩出勾魂的铁具把她勾进无边的泥犁里。
彭氏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抖。
后面不知道是怎么走的了,彭氏只记得跨出殿前司那道门时,就跟刚出了油锅,浑身被炸得焦脆,淅淅沥沥地滴着油,每走一步都得忍受那从骨子里透出的痛。
以至于回到应楼阁脸都没靧,倚了引枕就睡。
睡也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打梆子的声音,夹缠着风,一股一股,愈发的轻,轻得像春日的和风,渐渐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仿佛被放进了小舟,缓缓摇曳、摇曳。
突然猛地一阵颠簸,她睁开眼,看到萧逸宸高高在上地站在她的面前,昂藏的身躯山一样磊阔,挡住了所有的光亮,投下来巨大阴影。
那巨大的、没有边际的阴影,她跪在其中,渺小的如同蝼蚁,萧逸宸的那双眼,浓鸷而阴霾,如同浩阔穹顶蓄势待发的电雷。
他微微一眯觑,就是一道惊雷打下来。
她骇然极了,极力想跑,却跑不出那片阴影,甚至萧逸宸的声音还铙钹似的在身后响起。
“原来这都是你做的!”
“原来是你害死了王妈妈!”
“原来是你下毒杀的杜小娘!”
她捂着耳朵,竭力的摇头,“我没有,我没有……”
她凄惶的叫着,身后的声音突然一变,变成了顾氏的声音,又尖又细地吼叫,“是你!就是你杀了我!”
“我没有!”
彭氏翻身坐起,大口大口的喘气。
身旁是骇然的沈南伊,圆瞠了目看她。
彭氏一怔,脑子嗡嗡的,顷刻才意识到刚才是梦,她吁了口气,不确定沈南伊有没有听见,打眼看了一下窗外,有些心虚地问:“你怎么大清早的就来了。”
沈南伊这时才回过了神,抓住她的胳膊摇撼,断断续续地哭,“母亲,您醒了?您终于醒了!您知道么?我方才听明筝说,沈南宝那个贱蹄子勾搭上了萧指挥使!怪不得萧指挥使会那么针对您!都是沈南宝在背后撺掇,都是她!我们该怎么办!这下萧指挥使是真的要把我们千刀万剐,打进泥犁永世不得超生了!”
彭氏背一霎崩得笔直,脑子嗡嗡的定睛着沈南伊,“你……说什么?”
沈南伊抽噎着,“沈南宝那个没脸没皮的!为什么啊!是她小娘害死了我的四弟弟,是她小娘活该死,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头上!”
一句一句,如同锋利的茅坚硬地插进彭氏的脑海,一瞬间把她那颗僵涩的脑子搅得瞬间活络了起来。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昨天那一趟去得是多么不应该。
终于意识到自进殿前司后,萦绕在心头的那股感觉是什么了。
是悔恨,是怨恼!
她为什么要听白茋的话!
胳膊还在沈南伊手中,被摇撼得如同拨浪鼓,连带着彭氏身子也跟着一起晃动,一下又一下,颠得彭氏胃痉挛。
她忍不住的,吐了出来。
正巧进来的白茋见状,忙忙放了铜盆过来,一壁儿拍着彭氏的背,一壁儿忡忡地道:“夫人,好好的,您这怎么吐了?是不是昨个儿夜里凉着了胃……”
她还没说完,脖子就已经被彭氏掐住,“是你!你故意撺掇我去的殿前司,故意让我自投罗网!你这个贱人!”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等沈南伊回过来神,白茋已经倒在了地上,伸直了四肢,瞪圆了眼睛。
彭氏没察觉到似的,还在那里死死按着她,反复念叨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慌张、惧怕、还是绝望,或者都有,它们在这一瞬间,顺着彭氏的话,灌进沈南伊的耳朵里,在沈南伊的心腔陡然生出了两手,一霎撕裂了开。
沈南伊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
声音那么的大,就像烧滚的热油里突然被冷水一激,一下噼里啪啦惊动了府上所有的人。
等殷老太太坐在厅前时,就看到沈南伊躲在明筝怀里止不住的抖,而栽绒毯跪着的彭氏钗摇簪晃地桀桀的笑。
那从彭氏笑声里蹦出的话,听得人心里发瘆,就是沈莳也皱起了眉头,指着彭氏怒骂,“疯妇,简直就是疯妇!”
殷老太太到底活久见了,还算是沉稳,问道身边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都是有眼力劲的人,知道这当下彭氏是疯了,是绝对翻不起来浪了。
所以从前在彭氏那里受过的欺负,而今都要一一报还回来。
遂当下谁都纷纷自告奋勇上来说这事的俱细。
“回老太太的话,大娘子掐死了白茋!”
这话刚刚撂出来,那正在哭泣的沈南伊立马挺直了身,“你胡说!是白茋自个儿没小心摔下石阶死了的!不关我母亲的事!”
大姑娘的话稍微带点余威,一时间人们都静默了下来。
但这话对沈南宛没什么作用,她甚至摇起了扇冷嘲,“大姐姐说话可是要三思呐,那白茋脖子上恁么明显的掐痕谁看不出来是被掐死的?”
有了沈南宛这么一鼓动,刚刚还稍微安静下来的人群又骚动起来。
“可不是,摔死,头怎么一点都没破个口子?”
“白茋就是被夫人掐死的!”
“早早就有这么个感觉,瞧瞧平日里夫人是怎么对我们的?稍微添茶不称意都能打得屁股开花!”
“还感觉!这么多年了,死在夫人手里的命还少么?”
“也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嘛!”
你一言我一句,如盐花儿一样,使劲往沈南伊心上洒,她甚至都反驳不过来,只能不断地哭,“你们都胡说!”
转过眼,隔着蒙蒙的一层泪,沈南伊看到鹄立在边上的沈南宝,冲天的恨意在此刻终于得到了发泄,她尖叫要跑过去抓沈南宝的脸。
“都是你!都是你!你怎么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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