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宝一行是在三日后抵达的京畿。
马车轧上官道,摇曳出慢腾腾的脆响,打帘往外瞧,天边撕开了一条缝,露出一点光,像墨汁滴在了纸上,由深入浅的,一层一层往外漾,空空街、两面的瓦铺在这样错落的光照下,明明暗暗。
杏眸里倒映出一点微芒,是沈府阀阅前伶仃晃动的灯笼,拳头大小的光从洒金罩面里透出来,拢成一团的散在地上,折叠在墙根上。
这是轿檐风灯外,混沌世界里唯一一点光亮了。
沈南宝收回凝着的视线提裙下了车,刚刚踩稳,精瓷的手伸出来,如玉的指节掖着半幅卷起来的车帘,露出萧逸宸的那张脸。
“五姑娘,容我多问一句,那事……你打算怎么办?”
他的声线很好听,在不招人的时候,能像泉水沁人心脾,以至于沈南宝听罢无端端想起一路而来,他事无巨细的周顾。
那种周顾,是她稍一错眼,他就明白她是热了要添镇冰、渴了要喝凉饮,还是累了需停靠马车小憩。
而这种周顾,让她开始无法按捺自个儿的心,也无法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
更无法自欺欺人,欺骗自己不过是一次动心,不过是蜻蜓点水的情意,至于和他割席断绝的初衷也如木干鸟栖,仍旧弥坚。
萧逸宸看着眼前的人沉默下来,像走入了困境,惘惘不知所措。
其实这事说来也不大,不过是大宅院内又一桩腌臜事罢了,但于她来说,并非小,一则牵连自己在意的人,二则凭她如今的处境,要想打出个翻身仗,基本没这个胜算。
高门的内宅就是这样,没有好的出身、长辈的爱护,你受了天大委屈都得咬牙忍着。
沈二姑娘不就是瞧明白了这点,所以才一心想找个好夫家,脱离这样的泥淖。
而她呢,从前有他,有他牵线搭桥的翚翟,或可让这些人忌惮,而今沈莳已复职并升授开国子,她又要怎么做才能靠自己争取到那一席之地?
萧逸宸抬头望了望天,天快明了,望不见边际的药玉色落下来,映着各处都蒙蒙的,他无声喟叹,低下首,眼前的人却倏地抬起眸直视他。
那眸子在这样灰寂的背景里,像星辰,晶亮得他蓦地一滞。
她说:“二姐姐。”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一向壅塞深邃的眼露出了惊愕,浮现出少年质朴的况味,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操起自矜的笑,颔首道:“五姑娘向来聪明,是我伯虑愁眠了。”
沈南宝听了这话,却咂出另外一层深意。
是关心则乱么?
心隆隆跳了起来,跳得耳膜都在响,都在发烫,沈南宝不章程地撇了目,屈下膝来,“多谢殿帅的体意,也多谢殿帅的护送。”
看罢。
她又作起了这么一派庄重的规矩,只为划出一条楚河汉界的疏远了他。
往日萧逸宸或可因此怒火中烧,此刻既打算好了做姜太公,自然不急进,遂‘嗯’了声,撂一句,“举手之劳,五姑娘不必挂怀,不过我且再说一句,若五姑娘真真没招了,可来殿前司找我。”
他看到沈南宝翕了翕唇欲言辞,忙打住她,“五姑娘不必急着回答我,这际遇就跟明日落不落雨一样,谁也说不准,焉知你到时会不会真真的需要我的相帮?”
他说完,示意了杵臼,垂下帘复坐到那片昏聩的地界里,随着顶马笃笃,倾轧着墁砖荡悠悠地走远了。
大概是声音太大了罢,惊动了阀阅打盹儿的司阍,惺忪的揉着眼,打着哈欠地走上来,“是谁在开国子门前吵嚷?不怕提溜你去衙门仗得你屁股开花么?”
一壁儿说着,一壁儿睁开了眼。
门前串来串去的光,溜过沈南宝那张白腻的脸,登时吓了司阍一跳,“五,五姑娘?”
司阍揉了揉眼,直以为做梦,沈南宝却笑,“麻烦开个门,我有事找祖母。”
远在金陵的五姑娘回了京,此刻就门外,这口信一息落在彭氏耳朵里,直叫她以为在做梦。
“宝姐儿回来了?她怎么回来的?”
白茋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管摇头嗫嚅,“不晓得,只听阀阅的司阍这么报的信。”
彭氏听罢,从床踏趿了鞋,踱到窗边,天还拢着稀薄的蓝,投在院子里,那些错落的枝丫一片边缘惨淡,细致看过去才稍看得出一丁点脉络。
彭氏看着看着,不禁幽幽笑了起来,“她倒回来得早。”
沈南宝会回来,彭氏有预料。
不过,没预料会这么快回来罢了。
但就算回来也没用,只要人拿捏在她手上,沈南宝再伶牙俐齿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的任她磋磨。
想罢,她撤回了眸,端起桌上凉透了的茶饮了一口,“风月呢?郑妈妈可带去了衙门。”
衙门的柳府尹,她早就叫她那个中侍大夫的父亲打好了招呼,只要人一过去,无论清白与否,只管羁押重罚,全不怕那风月屈打成招。
反正都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就是死也翻不起波澜。
柳府尹自然不会为了这样的人和沈府的大娘子,和中侍大夫作对。
彭氏优哉游哉的想着,转念一顾,身旁的人儿没有动静,她不禁涌上了不好的预感,“郑妈妈她们还没回来?”
白茋打了个哆嗦,忙忙跪下来,“没,没收到口信,想是还没回来罢……”
声音越说越小,听得彭氏越来越怒,猛地扣了茶盏喝道:“没回来?郑妈妈她们明明先回来了一步,怎么可能走得比宝姐儿还慢?未必宝姐儿用飞的不成?”
白茋被她滔天的怒意压弯了腰,直俯首在地上道:“小的也不知。”
“你知道什么?白喂你那么多饭!”
彭氏怒得起身,推动杌子擦刮着地面,发出巨大的响。
白茋在这样的动静里抖若筛糠,却吭不出一个词。
彭氏也没期待她能说出什么中意的话,自顾自地抚膝又坐了下来,枯了半程子,才又捧了茶喝一口,“五姑娘回来说了些什么?”
白茋道:“没说什么,只说了要见老太太。”
“可真?”
白茋不明白彭氏为什么要执着这件事的真假,她有些茫然抬起头,正好迎上彭氏瞠过来的一眼,立马讪讪的垂了首,嗫嚅道:“真真的。”
彭氏便舒展了眉目,噙笑道:“真就好,真就说明她不知道风月还没回来,打量从老太太那厢求公道把人要回来,既这么权当我拿捏着,何怕同她对峙?”
她说着,视线凉凉一划,划向白茋,“你且好生仔细着,若是瞧见郑妈妈回来,只叫她不必急来见着,直接把人送到衙门去。”
白茋听了正准备起身去外指派,没料彭氏又道了句,“顺道路过侍中府,叫福惑别灯晃了,紧顾着把那事办了!”
碧山长房这边,殷老太太就着胡妈妈的搀扶踱到外间时,沈南宝正跪在栽绒毯上,星亮的烛火映在她半边的脸上,衬得另一半的脸幽暗得厉害。
仿佛河床石堆下淤积的泥,被人翻撅出来,涌出一爿爿墨汁样的浑浊,能叫殷老太太都迎接不暇。
可是再应接不暇,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殷老太太无声叹了一气,按捺着胸中的那点郁气走近。
橐橐的声响惊动了地上的人,沈南宝抬起头来看,很快垂下了睫,作出一副低眉恭顺的样儿,“祖母。”
殷老太太没理她,坐上了圈椅,看了眼一旁的滴漏,才曼应道:“晓得现今儿什么时辰么?”
跪着的沈南宝点了点头,“知道,寅时末。”
殷老太太沉‘嗯’了声,“寅时末,天都还没亮,鸡都还没打鸣呐,你就来了,还从金陵那地界儿来了,宝姐儿,你成什么体统?”
这话起初还娓娓道来,说至后面,越发急性了起来,伴着赫赫然的一张拍案,震得四周下人集体一震。
只有沈南宝,还是那样止水的面貌,四平八稳的跪在地上,俯首道:“祖母,是我没规矩,是应当事先告知了您,等了您示下,我这才能回来,但而今这事容不得我多待,遂只有先斩后奏,等事情解决了,我再来讨祖母的罪罚。”
这话很冠冕堂皇,也一如往常面面俱到,但没熨贴殷老太太半分,沉着脸坐在圈椅里,一壁儿敲节着椅搭,一壁儿看着眼前的人。
容氏的胎儿牵扯沈府的子业,平日但凡吃食用度,她都得一一过问,这事的个中曲折,她自然不会不知。
但于殷老太太来说,风月不过是个下人罢了,或打或杀,都经不起侧目的,只要宅内能因而粉饰太平,就是多折损几个都是可以的。
原以为宝姐儿是个识大体的,就算知道了,也必顺遂接受。
没想竟这么没规矩地赶了回来,还侵早八晨地叫她爬起来,眼下瞧这架势,只怕还要上脸子。
殷老太太眯觑了眸,还没言声,外头传来了动静,彭氏手托在白茋的搀扶上,慢悠悠地扬着声绕过座屏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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