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静水的心忽而起了波澜,一圈,一圈的,掀起无端的烦闷。
沈南宛不由转了眸去看树梢上的金光,暗叹祖母的用心,是害怕她被沈南宝带进阴沟里。
虽然她心里是明镜的,但一来二去交往得密了,有些时候这嘴便有了自个儿的主见,糊里糊涂剖出些真心话。
譬如现在,她也是赶鸭子上架赶得急性了,竟像那沈南伊什么话都往外撂。
沈南宝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只怕她也乐得见这沈府一个二个落势,闹得越乌烟瘴气越好。
沈南宛深吸了口气,作出被她劝释的模样,复如当初笑得温婉又和睦,“五妹妹你说不错,是我被框在玉条里,想多了,妨不得大娘子是真切替我周顾。”
沈南宝点点头,剌剌地松了口气,笑容便愈发明艳起来,“肯定如是,二姐姐还是勿要想太多,只顾潜心准备及笄礼就是。”
火没烧到自个儿城门,自然不觉得遭殃,动动嘴皮子,说几句劝慰的话,讨个好脸谁不会。
就如当初的她,看客似的看着沈南伊仗势欺人欺压沈南宝,事后再报以几句感同身受,垂怜矣矣,便端足了姿态。
如今形势反了过来,沈南宛如何不心知肚明她的敷衍。
沈南宛闲闲扯了嘴,“劳五妹妹替我心顾了,不日便要及笄,要处理的事还多着,便不陪五妹妹絮话了。”
沈南宝便笑得更动人心魄了,“二姐姐自顾处理就是。”
祖母的话铙钹似的絮絮回荡在耳边,抓得沈南宝心间难耐,她难得掉了脸子,一句话也不道地转身匆匆走了。
这副模样看得风月又叹又怨,“平日里见二姑娘低声低语,还以为是个温软静娴的人儿,这怎么稍微被人抬举,就同大姑娘一般,有拿鼻孔看人的架势。”
沈南宝一脚踩着小径的鹅卵石上,笑着道:“莫说她,这事临到了谁头上,谁不是心里搓阴火,急得嘴燎泡?哪里还顾得了其他人怎么想。”
她看向风月纳罕的神色,声音顺着清风悠悠飘荡,“你回来多久,大娘子什么性子,你不晓得?平日总彰显自己当家主母的地位,能容忍得了自个儿的嫡女被旁人的庶女压风头?”
见风月仍是一副不解模样,沈南宝又道:“方才在沉香轩你也瞧见了,那容小娘说起二姐姐时的一脸哭丧,爹爹又那般忍让,大娘子还这么大张旗鼓,只怕这次二姐姐的及笄是为家里铺路。”
风月门清儿府上一二境况,又听闻‘铺路’,当即明白了过来,“这……这,老爷是要拿二姑娘去给萧指挥使作妾?”
风月惊叹不已,“这,老太太他们是怎么想的,老爷和萧指挥使之间牵丝攀藤了那么多龃龉,将二姑娘送过去,岂不是羊入狼坑,白送一条命过去?”
沈南宝默然着抬了首,钩心斗角瓦釜飞甍间,一碧青天绿杨流莺,只听得风声细碎,万花摇落,飘忽出那些影影幢幢,如锁链勾魂,一霎勾出春日宴上萧逸宸的那双眼,随着浓长的睫一挑,涤涤荡荡出的万千光华。
沈南宝蓦地一怔,心跳擂鼓似的骇骇跳动,忍不住地拿袖扇风。
风月未曾察觉她的异样,还在旁拍着胸脯庆幸,“果如古人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都不晓得,哪个是祸哪个是福,瞧瞧前个儿还在怨恼姐儿没及笄,而今小的只庆幸姐儿没及笄,不若这‘好事’便临到了姐儿头上,到时候真是哭都没地儿去处。”
回过神来的沈南宛听到风月这等浅见,忍不住嗤笑,“你以为一个没及笄就能挡住他们的心思?”
前世她没及笄不就嫁给了陈方彦?
这事虽惹得人群侧目,但就如前世沈南宛说的,她到底是个没入族谱的姑娘,名不正言不顺,能闹多少沸议?何况都不在府里长大,乱自添上一两岁也没个人会猜异。
有了沈南宛这一番推波助澜,她前世才能这般顺遂地嫁进了北郡侯府。
没给沈府蒙羞不说,还被人调侃‘珠联璧合’得很……
风月很快恍然了过来,却又忍不住有了恻隐,“那这般岂不是给二姑娘添了无妄之灾?”
无妄么?
前世她替沈南宛挡下这无妄时,仿佛沈南宛还笑她有福气来着。
沈南宝眯缝了眼,抬头看向那四角方正的穹隆,神情一如那日站在老太太屋外时洞破世事的机巧,“二姐姐到底不是大姐姐,她那一通‘命运’的说法,是不会让她坐以待毙的。”
两相说着,沈南宝去了后罩房,按照往常给祖母熬好了药,方回了院子。
此刻的荣月轩已叫方官和闻蝉拾掇齐整。
想到等会儿无事,沈南宝便叫风月伏侍自个儿梳洗。
抹了澡豆匀在脸上,用着残水泼了一遍,复如方才又洗了一遍,如此才接过悠柔递来的巾栉擦干了水渍,坐在镜台前,由着风月替自己卸下妆饰。
本就忧心二姑娘到底会做出什么举动的风月,借着支摘窗漏进的天光看到沈南宝脸上的淤青便更是忡忡了,“要小的说,早知道老爷在那里,姐儿就不该傅粉,就素面朝天地去,让老爷晓得晓得姐儿你受了多少委屈!”
府里上下但凡能喘口气的,风月恨不得拎着耳朵把她的委屈倾诉过去。
可是谁能够主张?
又或是谁能够真心实意替她抱不平?
无非是旁客看闲话,凑一堆唠嗑罢了。
沈南宝缄默地看向铜镜。
风月见状心头愈发的酸胀,也不愿再说什么话惹得沈南宝忧惘,便转首翻起了镜台。
甫一打开镜台上的抽屉,见里面少了琉璃折股钗,心头壅塞的那些悲愤便达到极致,恨然推了回去,‘啪嗒’一下,惹得周遭几人侧目。
风月见状并没收势,愤愤道:“这到底是谁收拾的,没得个眼见儿,平常姐儿要用的钗环都放在这处,怎么东放西落的,害得姐儿的琉璃折股钗都找不见了!”
屋里一向是悠柔拾掇着的,这话撂下,可不就摆明了说悠柔偷盗。
悠柔也不是个傻的,听了这话当即跪下,“风月姐姐,小的没拿,小的都是按照姐儿吩咐那样纹丝不动收拾的。”
风雨听了直冷笑,“这屋子除了我同姐儿,便只有你能出入,你没拿,那这抽屉里的折股钗是自个儿插了翅膀飞走了?”
话说得愈发严重,叫悠柔双眸都泛起了泪,直俯下身来叩首,“小的晓得自个儿是老太太调用过来,姐儿心里有芥蒂,但小的且得替自己申辩一句,真不是小的拿的。”
那些成见掖在心底儿,大家平日照面还能笑脸相迎,这一霎敞开天窗掏出了亮话,倒说得风月不知如何应对。
沈南宝正抿着鬓发,借着铜镜看向稽首的悠柔,因伏惟着瞧不清楚神情,只能看着那弱不胜衣的身姿在颤。
她揭了羊脂玉盒子,幺指挑出一点花蜜口脂按在丰盈的唇瓣上。
待得抹匀,沈南宝才轻淡地掀起眼帘,道:“虽你在我身边几日的光景,但我见你做事沉稳知进退,料不是那等傻妄的人,这屋子明明就只有我们三人出入,你要是拿了,岂不是自己往自己头上揽罪过?是风月性儿急,没弄明白事呢,便想兴师问罪了。”
沈南宝转过身,抬了下颌轻笑,“起来罢,别跪着了。”
悠柔这才抽搭搭地起来,泪盈于睫地看向沈南宝,屈膝道:“多谢姐儿明眼,才没叫小的背了这个委屈。”
风月犟着一张脸,有些不自在地蠕了蠕嘴巴,“万一你反其道行之,便要叫我们这么以为呢?”
她是不看好这些下人。
本来她和姐儿在沈府就过得如履薄冰,这些个下人来便似铁锨锄镐,毫不留情地凿她们赖以生存的冰面上。
沈南宝也明白风月的心情,将悠柔等人屏退了,方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风月方才还一脸的斗志昂扬,此刻只剩赧赧,“姐儿……”
几遭事故过来,风月晓得自家姐儿行事有自己的分寸,遇事也从未焦躁,反倒是她,总不耐性子地急赤白脸。
小事倒好,大家牙齿磕着舌头,痛一痛便过去了。
这要是遇着大事,岂不是自露马脚,拖累姐儿。
越想,风月脸色便越萎靡,肩也颓唐地垮了下来。
看得沈南宝嗤她,“你还晓得害怕?我瞧你刚才气势凛人得很。”
风月嘟囔着,“这在姐儿眼皮子底下耍花腔,小的真真是气急了!”
说着,风月微红了眼,直直跪到了地上,“是小的没忍住口不择言辱骂了悠柔一番,被迫着撂明白了心思,只怕这事老太太那边很快便晓得了,到时若是诘责下来,姐儿便都怪到小的头上,小的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拖累姐儿!”
沈南宝讶然扬了眉梢,笑得不能自已,“你说道什么呢?区区一枚簪子,你觉得老太太有必要和我撕破脸皮?”
风月想来也是,讷讷地点头,复又回味了过来,疑道:“那老太太为何要让人拿姐儿的簪子?”
“谁说是老太太?”
风月怔了怔,一瞬间没太明白沈南宝的意思,“姐儿,您的意思是……”
她想到今个儿才来的方官和闻蝉,风月脸色微变,“是大娘子?大娘子拿姐儿的簪子做什么?”
她说着抬起头。
沈南宝背窗而坐,斜阳低照下来,将她拢在一团光晕,圈出娇脆的轮廓,那双浓睫便在这样的阴影微微颤动,挑出一线戏谑的光,“说不定,手头紧,拿去给二姐姐及笄做添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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