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三十七号客人。
一位身着土黄绿色军服是年轻士兵一瘸一拐地走进事务所,他的头上绑着绷带,绷带覆盖住他的左眼。左腿膝盖以下已经被截去,白色纱布包扎的表面还有黑红色的血迹。士兵穿着二战期间英国步兵的军服,他看起来很疲惫,整个身子都往左手支撑着的独木杆斜着。
“这是哪里?”英国人有气无力地问着,他下一秒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这里是地狱。”我如实回答道。
“地狱?不可能,这太可笑了。这里看起来像我堂哥家的树屋,还有你,你看起来像个……剧场里跳滑稽戏的亚洲人。”
“你来到这里多久了?”
英国士兵一瘸一拐地走到木椅前坐下,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战壕中的臭气——是排泄物,汗液,腐烂的肢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死亡。
“多久了?”英国人把木棍子攥在左手中,右手不住地揉着太阳穴,“多久了……几十年吧……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到这里来的。”
“你叫什么?”
我拿出之前客人留下的那只精致的下午茶茶杯,为他倒上茶。
“皮特,皮特·伯德桑(Pete Birdsong),苏格兰郊外长大的孩子。”
皮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上帝啊,我果真是在地狱。”
“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我和我的步兵团走散了……我们正在从达豪集中营撤退,转移到下一个任务的途中……中途我们遭遇了敌军的轰炸,我受了很严重的伤,脑子也被震的迷迷糊糊什么都不太记得了。”
“谁为你包扎的伤口?”
“醒来的时候,我的左腿已经不见了,左眼也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我很虚弱,不知道那是哪里。我想要说话,但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像是被棉花塞住一样。
也许我是在某个医疗帐篷里吧,这里被巨大的防水黑色帆布围着,只有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小条缝隙,可以看得见一点外面的阳光。
我身边还有其他受伤的士兵,但是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嘀嘀咕咕的,说的应该是……应该是法语吧?我不清楚,我什么都不懂。外面时而传来轰炸的声音,帐篷里全是消毒水和酒精的味道。闻久了,我的鼻子也麻了。”
“后来呢?”
“身边一哥们儿一直在对我嘀嘀咕咕说法语,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很冷,一直在发抖。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默默向上帝祈祷着,希望这该死的一切都快点结束吧。我恨透了步枪硬邦邦的手感,我也恨透了无休无止的战争。
我的左眼可能是在发炎,又痒又痛,像是整个眼珠子都被马蜂蛰了似的。左眼一直牵连到整个左脑都在疼的跳动,我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冷。”
“在临死的时候,你最怀念什么呢?”
“怀念?我在苏格兰郊外的小花园,我的姐姐在花园里种了很多漂亮的玫瑰。天呐,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些白色粉色的玫瑰是多么美丽,而我小的时候为了故意气她,还总是去把那些美丽的花骨朵剪下来,扔进她的被套里。她被我气哭好几次,唉,我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如果还有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去参军吗?”
“参军?去他妈的参军。那是政客之间的游戏,却让我们这些热爱生活的普通人付出一生的代价去陪他们玩这无聊该死的棋局。
我参军的时候十六岁,为了加入军队,谎报年龄,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情。”
“谎报年龄吗?”
“为了加入军队而撒谎,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做任何事情都不择手段。当时和邻居汤米打赌,说我一定能够蒙骗过那些军队里的长官,把我收入军队中。
汤米是个乖乖的英国男孩儿,你在任何书店里都能看到的那种戴着眼镜不惹人注意的书呆子。他看起来总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一副聪明到令人不爽的模样。
汤米和我说,我绝对不可能骗过那些长官的。那些长官见过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被一个十六岁的孩子骗过去。
我不服,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一米八了,胸肌,肩膀后后背都发育的非常强壮。五十斤一麻袋的土豆,我一口气可以扛四袋。那个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以拦得住我,只要我想,世界就是我的牡蛎。”
“后来呢?”
“我去报名参加,所有体检全部达标通过了。我本来想回去和汤米炫耀,但没想到通过的时候就直接被拉进了一辆军车里,被运往军事训练营。我都没有来得及和我姐姐说道别,还没来得及告诉汤米我赢了,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十天之后,我被送上了二战的战场,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
皮特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用唯一好的那只右眼疲惫地看着我:“死亡之后是地狱,在地狱之后是什么?”
“其它生命经历的开始。”
“我后来见到汤米了。”
“哦?怎么见到的?”
“我后来才知道汤米是德国人,汤米全家都是德国人。汤米的爷爷聪明地预测到德国在一战之后的经济萧条,把全家都带去了英国,在苏格兰郊外居住。汤米从小在这里长大,已经一点德国口音都没有了。
二战之后,汤米跟着他的父亲重新回到德国。再次遇见的时候,汤米……”
“什么?”
“他已经是一位年轻的司令官了,这该死聪明的书呆子。”
“你们是怎么再遇见的?”
“我被抓了,关在战俘营里。汤米来清点战俘人数,在一群人中认出了我。”
“然后呢?”
“我叫他的名字,他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深夜,却把我偷偷叫到他的办公室中一起喝葡萄酒。
他说他会让我走,但是要求我离开战俘营之后立刻隐姓埋名,就假装自己死了,不要再出现在战场上。
他说,这场战争是无意义的,对于我这种普通人来说只不过是平白无故的牺牲而已。这与荣誉无关,与成就也无关,我们都是棋子,只是有些棋子更擅长利用时局。”
“你怎么说?”
“我拒绝了。”
“你拒绝了?你拒绝离开?”
“您是不是觉得我傻透了?是的,我拒绝离开。我认为我是为了正义,为了以后的和平在作战。虽然身为蝼蚁,但是蝼蚁的力量加起来,也一定能够推动历史的进展。”
“后来呢?”
“我们在微醺中不欢而散,汤米还是放我走了。临走前,他说,如果下次见到我,希望我们不是敌人。”
“你后来还见过他吗?”
“这件事情……其实我不确定。”
“为什么不确定?”
“在解放达豪集中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德国军官从一条小道逃跑。我喊住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就那个眼神,无比熟悉,无比熟悉。”
“那你为什么不确定是汤米呢?”
“他的眼镜不见了,从脖子到整个右脸有很大一块烧伤。这块烧伤赤红赤红的,看起来像块剥了皮的牛肉。那个书呆子汤米,漂亮的德国军官不见了。我面前的是一头受了惊的野兽。
我把步枪放下,用德语和他说,跑。那个德国军官愣了一下,飞速逃走了。
在那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被炸断了一条腿,失去了一只眼睛。我常常想,如果汤米当初没有放我走,也许我也不会放走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汤米的德国军官。我们之间扯平了,互不相欠,下次再遇到他,我一定会开枪的。”
“可惜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皮特叹了口气:“你知道夺取其它人的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你说说看。”
“我以为会是很强大,很好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万物之神,凌驾于生命之上。但其实,我在把子弹送入其他人的身体里的时候,只有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他们临死前看着我的眼神,会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梦境中反复出现。
也许我不害怕杀死一个生命,我害怕的是死神的拷问。”
“死神在拷问什么?”
“死神在梦中一遍遍拷问我,力量让我成为了一个怎样的恶魔。”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从来没有回答过他的拷问,我害怕,我颤抖,我从眼泪或者大喊中醒来,巴不得在此时此刻杀死身边的一切,才能平息我此刻的无助。”
“你现在还会经常做噩梦吗?”
皮特看着我,眼神空洞:“我现在难道不在梦中吗?你难道不是死神吗?”
“你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吗?”
“我更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那你的愿望达成了,你现在的确已经死了,正在地狱中与我谈话。”
“为什么死亡和噩梦的感觉这么相似?”
“哪里相似?”
“虽然痛苦,但这些痛苦和醒着的时候相比,都可以忍受。”
“为什么可以忍受?”
“因为无所谓了。”
“什么无所谓?”
“一切,集中营,军衔,政客们的把戏,战争与和平,一切都无所谓了。”
“如果有来生,想要做什么呢?”
“做个花农吧,种一片一片的玫瑰花。”
“然后呢?”
“希望那些曾经收到过战争伤害的人们,能够在花儿中找到一些安慰……至少,希望我的灵魂,能在玫瑰花海中,得到一些安慰。”
“嗯,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人生怎样才能过的不痛苦?”
“痛苦的体验是人性学习中必要的,虽然痛苦不可避免甚至不可预料,但至少可以在能放松的时候,尽量放松一些。”
“怎么放松呢?”
“种种花,挺好的。”
“这是你们东方人的思想吗?”
“这个思想是不分东西方的,所有人都希望过的更好,更轻松,不是吗?”
皮特没有说话,他看起来已经要困的睡过去了。
“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劝慰道。
皮特撑起木棍,摘下军帽对我微微点头:“愿主保佑你。”
“再见。”我说。
失去了半条左腿的英国士兵,侧着身子支撑在那根粗糙的木棍上。战争曾经夺去他一部分的躯体,战争也让他找到了和平的寄托。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走出事务所的身影,想着,也许一切发生在世间的暴力都并不是荒诞,并不是毫无意义。我生前极其憎恶战争,但若没有战争,也许和平的价值也就变得单薄无力。
付出的越多,获得的才显得越为珍贵,这个深埋在集体潜意识中的逻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让人类付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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