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这世上大多数人只记住了“以奇胜”,总偏向于将那些青史留名的大将在街头巷尾相传的故事里神化了,觉得他们总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
但那怎么可能?
逐安清楚地知道,就算是父亲在世,百姓口中那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也不可能只凭一己之力就踏平整个匈奴军队,父亲也需要精良的士兵,需要充足的军备,需要天时地利,才能打得匈奴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若是处处被掣肘,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是被拔去獠牙的野兽,伤不了人。
再说他到军中的时日,哪里比得过父亲来的久,有时候他便会扪心自问,若是父亲处于现在的困局中,父亲会如何决策。
是否比他更为果断,更为成熟?
可是不管他问多少遍,现在也没人能给他回应了,他不是父亲林景芝,他只能听从自己的内心,选择一条能力之中的路。
他没办法凭一己之力扑灭所有的战火,但他会尽力去做到力所能及之事。
诚然,他不够铁血,不够无情,他从来都不是绝对的站在执战者的角度想问题,同其他所有的将军相比,与其将他称为一位将军,倒不如说他还是一名医者。
他忧心着百姓,他先想的是如何救人。
只待这战过后,拖垮匈奴,朝月能打一场漂亮的反击。
朝月走到了如今这一步,皇权与军权之间,文官武将之间,所积压的矛盾固然是沉疴痼疾,却也不是最根本的缘由——盛世之后的无作为,就已经注定了这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若是有来日,只愿朝月浴火重生,从风雨飘摇里重新成长起来,大厦难撼,四境皆安,再无战事!
○
对于逐安的决策,渡鸦没做任何评价,也许逐安心中的顾虑他都懂,也许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他此番来找逐安,为的是自己。
他一扫之前的痞劲,变得认真起来,单是现在来看,很难再把他同传闻里那位骇人听闻的沙匪渡鸦联系在一起。
不用逐安多说,已经主动帮着逐安部署好一些小事,行事果断老练,毫不拖泥带水。
得了这样一个助力本该高兴,可是逐安却隐约觉得渡鸦的状态叫人心生忐忑。
渡鸦的行事举动实在太过干脆利落,虽然事事都以他的命令为准,循规蹈矩,毫不逾越,却是备战到一丝不苟,积极得不像话。
这样一说,乍一听好像并没有哪里不对,渡鸦说自己是来帮忙的,确实是在实打实的帮忙,可是,那种过于专注的状态就好像是……已经知道再没有退路了一般。
又或者是,自断退路。
这样的感觉让逐安很惶恐。
之前士兵们都要一起留下守城的时候,他就是不愿再多做牺牲才出言拒绝,后来也只是为了安抚众人才勉强留下了杜骆斌特意挑出来的一队士兵。
若是渡鸦再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只觉得心愈发沉重。
更让逐安觉得不安的是,渡鸦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套铁甲穿到身上,眼下正低着头仔细地整理着衣袖间的系绳。
他低垂着眸子,侧脸陷入火光的阴影中。
没有模糊到温和的感觉,反而显得他的神色有些孤冷。
那身铁甲瞧着有些发旧了,颜色黯淡,不再闪闪发亮,隐约还能看到不少刀剑的划痕,像是经历过许许多多战争的洗礼。
渡鸦小心翼翼地穿上它,认真地擦拭着铁甲,像是在同一位出生入死的老战友温柔低语。
逐安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他静静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渡鸦,你能帮我个忙么?”
渡鸦抬起头望过来,“嗯?你说。”
逐安顿了片刻,声音柔和下来:“我心中有一事一直放心不下。”
渡鸦倚在墙边眯着眼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是指上次跟你同行的那个小丫头?说起来也奇怪,我瞧着她像是很乐意跟着你,怎么不见她?”
每次提起这件事,逐安就觉得喉咙发涩,心里发苦,难以直言,他定了定心神,这才继续说道:“嗯,是她。在军中时发生了一些不好的状况,她同我……失了联系,所以,能不能请你帮我找一找织梦,她……似乎离开了西北,可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说到痛处,逐安停下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这个关头我不该分心,可是……我心里真的放心不下。”
渡鸦从逐安的话里捕捉到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意,那意思好像在说,此时,她是他唯一的挂怀了。
他希望自己能帮他。
那个丫头对他来说多重要,不必再多言,渡鸦已经心知肚明。
渡鸦紧紧盯着逐安,像是在思考着,逐安坦然地以真心实意请求的目光回视着渡鸦。
“欸欸!”对视片刻后,渡鸦勾勾嘴角吊儿郎当的笑起来,扭开了头,避开了逐安的视线,“抱歉,这个请求我不能答应。”
渡鸦拒绝了他。
逐安心中一阵失落。
渡鸦刻意加大了自己的嗓门,尽量显得毫不在意,“老子可是来守城的,现在走了,谁帮你一起守城?不去不去!”
逐安难过的闭了闭眼睛,眼睛下笼着一圈很淡的淤青,没再说什么。
他是想让渡鸦离开坞城不假,但他希望渡鸦能帮他找一找织梦也是真的。
渡鸦伸手拍了拍逐安的肩膀把他往城楼楼梯处一推,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袭城的匈奴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我们得快些准备了,再说了,就是我现在去找也来不及了,还是先别想这些了。”
逐安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从善如流走下了城墙。
看着他的背影,渡鸦眯了眯眼咧着嘴笑了一下,嘀咕起来。
“哼,小子,可不要想把我支走,想都不要想。守城哪有你小子想的那么简单,你要靠自己一个人死撑么?就这么点兵力,塞牙缝都不够,你能撑多久?不就是有点本事么,轻狂!”
“老子真是呸了!魏丰这狗皇帝,薄情人啊,以前就是那副死德行,现在还是,江山坐了那么多年,半分长进都没有!活该火烧屁股了,王位都坐不稳!”
骂着骂着,他脸上的笑意淡下来,眸子也沉下来,竟显得有些悲伤。
“……肖儿,你不懂,你怎么会懂呢?你父亲本该堂堂正正战死,母亲本该名动天下,可是……忘愁夫人中毒身亡,大将军也潦草抱憾而终,你是林家唯一的血脉了。”
“怎么,现在你也要死?好真的全了满门忠烈才肯罢休?”
“我不会走的。”
他不会走,怎么样都不会走,他要替大将军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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