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百年前。某游戏副本内。
这是一个双人副本,副本地图是一座佛塔,一共有九层之高。邵川与谢怀登录副本的时候位于第九层,他们需要一层一层地往下闯,过迷宫、杀怪物,当通关最低层的时候,就算通关了这个副本。
这佛塔的每一层都有着最精密的迷宫,稍有差池,便可踏入万劫不复的陷阱。谢怀以为最底层的佛塔占据着最大的面积,理应有着最复杂的布局。
但不料这层的迷宫居然非常简单——
这里非常空旷,乍一看上去,什么陷阱都没有。
在通关第二层后,他们直接被传送到了第一层。
谢怀用了最短的时间扫视周围。只见这里整体呈一个圆环形,墙壁是金色的,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也没有任何壁画。
除了中央有一座小小的佛像外,整个一层空空如也。这像是一个有着过多留白的迷宫,随时会产生莫测的变化。
它这么简单,却比任何复杂的迷宫都要让人心生畏惧。
邵川手执一把长剑,先护在了谢怀跟前。“小心一些。这里最简单,也可能最危险。”
话音刚落,邵川就喷出了一口血。
浓稠的血液将他的衣襟染红,他脚下亦是一个趔趄。
谢怀一把扶住他,眉宇间写满了担心。“师父?在哪儿受的伤?你怎么一直憋到现在?”
邵川摆摆手欲说自己没事,但身体不会说谎,已然支持不住倒了地。
谢怀立刻半跪在地上,再将邵川扶起来。他的手臂勾着邵川的肩膀,成了一个将搂未搂的姿势。
他确实担心,直到确认了邵川各项数值还算正常,这才勉强放心。
邵川受了伤,也没顾及那么多,倒是挺放心地将头枕在谢怀的臂弯里,道:“我真没事儿,只是在上一层中了招,被那怪物抽干了体力,休息会儿就好。你注意点,别轻举妄动。”
随着佛塔里每层迷宫的难度升级,玩家的通关时限会随之加长。再来,通常一开始不会直接出现致死风险,系统会给玩家充分的探索时间。所以二人这会儿也并不着急,先让身体恢复过来,这才是通关的基础。
谢怀让邵川尽管休息,他打算再打量一下这里,尤其是那个佛像。
——第一层整体面积大概有五百平,可中央的那个小小佛像占地不到一平,它的用意是什么?
那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佛像呢?
然而还未及深思,谢怀先看了一眼几乎是躺在自己怀里的、紧闭着眼睛的邵川,微微有些怔住了。
方才一心惦记着邵川的伤势,他没有多想,此刻才发现两个人的姿势大概是有些暧昧的。
——他几乎搂抱着自己的师父。
邵川面无一点血色,也因此显得带血的嘴唇过分艳丽了。
他眉眼里的气质有股隽永的味道,像最有意境的山水画。
此刻那抹艳色就像是往只有黑白的水墨画上点了一笔朱砂,画的意境全然变了,把谢怀的眼睛衬得红了,也把他的心狠狠挠了一下。
额头有了汗水,指尖微微一颤,面色也变得有些潮红。
谢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没有章法地在心里念起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继而下意识地想到了佛像,立刻抬头朝它望去。
哪知前一刻还只占据了一平米面积的佛像忽然大了数十倍,几乎立刻就来到了谢怀面前,像是突如其来的警示,却也像是某种引诱。
谢怀这才认出,这不是一般的佛像,竟是一尊欢喜佛!
欢喜佛,来自藏传佛教密宗的本尊神。神像由一男一女构成,女身坐于男身之上,彼此四肢纠缠、亲密无间。
明妃以爱欲供奉残暴的魔,使之受到感化,再引之入佛。
双修佛法,有着“先以欲勾之,后令入佛智”、“以欲制欲”的含义。
那一刻,谢怀的双目有些涣散了。
他痴痴地盯着面前的欢喜佛,目光先是定格在了那具女法身的身上。很快他似乎通过她看到了两个纠缠交叠的法相,甚至听到了……
……光洁的肌肤被酥油灯一照,显出黯淡的黄,显得一切都不可言说。
不知哪里起了风,油灯明明灭灭、摇摇晃晃,那雪白与昏黄便跟着起起落落。
谢怀感觉自己站了起来。他面色潮红,心跳快得乱了章法。
这一切在那具纵情肆意的女法相转过头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那张转过来的笑得风情万种含义无限的脸,哪里是什么女法相,而居然是邵川!
昏暗的灯色下,他的眼神放荡,张开口说的话却是:“来,我来引你入佛道。”
就在对上邵川眼神的那一刻,谢怀感觉浑身都被滚烫的汗浸湿了。
邵川充满蛊惑的暧昧声音不断放大,徘徊在耳边,勾着挠着骚动着一颗越渐迷失的心脏,紧接着他一个眼神就让谢怀眼前绽开白光一片,立刻失去了意识。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谢怀发现邵川躺在自己身前。他脸色颇为不妙,嘴角的血犹在,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师父——”谢怀下意识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沙哑无比。
而当他想起什么侧头一看,那尊佛像居然又缩回了占地一平大小,离自己有着相当远的距离。
起身想要进一步查看佛像,身体的移动让谢怀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几乎不可置信,罪恶感迅速自心底升起。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隐秘的快感,跟悖论有关,也跟此刻微微蹙着眉、任自己予取予求的邵川有关。
他是高高在上,是不可触碰。他是恩人、是不容诋毁的神祇、是主人、是师父,他们之间本该泾渭分明。
现在谢怀发现自己走过了那条线,打破了所有条条框框,刺破了那个名叫禁忌的表象。
此刻他主掌着、反过去操控着邵川的一切。
他成了随意操控邵川这具漂亮身体的主人。
于是谢怀没有起身查看佛像。
低下头,他看向大概是因为疼痛而在昏迷中都皱着眉的邵川,用拇指轻轻擦过他艳红的嘴唇。
抬起手,谢怀近乎痴迷地看向手指上染着的邵川的血,然后他品尝了这抹血。
“师父,你的血是甜的。”
拿出自己拇指的时候,谢怀的唇也被血染红了,与昏迷的邵川相映成辉,就好像他们曾接过一个亲密无间的吻。
心随意动,谢怀果然俯身吻上了邵川的唇。
那一刻,黑白水墨画上的朱砂晕开来了,孤寂的寒山、苍凉的水,它们全都长出了成片成片的桃花。
桃色,越来越浓。
……
不知道过了多久。
谢怀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在很多个时刻他感觉自己是和邵川相爱的。这让他感到非常美满。
他想着……他先会向邵川赔罪。等、等赔完罪,他想要成为他的丈夫。
师父应该是喜欢我的。
不,师父一定是喜欢我的。
他在一次又一次吻向邵川,感觉到他有所回应的时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这样说。
不知餍足。放纵至斯。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佛塔一层发出了炫目的金光,他在这金光中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谢怀发现自己已来到了佛塔外。
他靠在邵川背上,邵川正扶着他。
看来在谢怀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通关了,此刻正在等待被传送出副本。
邵川显然是体力不济的,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谢怀赶紧站直,转而扶住了他。
冷风一吹,他彻底清醒了。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几乎不敢去看邵川的眼睛。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松开邵川,径直朝他跪了下去。
“师父,你、你杀了我吧。”谢怀握紧双拳,又补充了一句,“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碎尸万段,或者给我上各种刑……只要你能出气。”
不曾想,许久之后,邵川却是疑惑地问了他一句:“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沙哑,语气倒是听不出半点异样。
谢怀诧异之下抬头看向他,只见邵川站在苍凉的沙漠中,衣襟鲜血淋漓,长剑几乎卷了刃,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
是了,他像是跟怪物拼杀了一场,而不像是曾张着腿任自己肆意征伐。
谢怀愣了。
愣住的同时,心里难免浮上了不可磨灭的失落。
他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万千桃红绽放,不过南柯一梦。
可这场梦彻底改变了他。
他这才意识到他对邵川的感情,不同于主仆、也不同于师徒。那是一种让他自己都陌生的爱欲,炙热到想把这座佛塔烧尽,想把整个沙漠都焚成火海。
“你可能是被恶魔引诱,入了幻境,没事的。”
邵川走到他身前,将长剑收进行囊,抬手揉了揉谢怀的头。
“对不起。”谢怀还是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神智清醒之后,他依然很尊重邵川。
仅仅因为对他生出那般邪念,谢怀亦觉得罪孽深重。
邵川却像是单纯以为他在为自己没帮上忙而道歉,便道:“不要紧,你刚进游戏没多久,没去过几个副本,不熟悉、容易中计,是正常的。以后就好了。你已经进步神速了,千万别自责。”
沉默许久,谢怀哑着嗓子开口,说了句:“谢谢师父。”
此刻,看邵川的眼,谢怀会想起那个放浪的眼波。
看他的唇,他会记得那抹艳色以及唇舌的温度……
每次看向邵川,谢怀都会心猿意马。
怕控制不住、怕泄露那肮脏龌龊的心思,谢怀背过身低下头,在刚经历了一场那样旖旎的梦境后的当下,不敢再看邵川一眼。
于是谢怀没有看到,邵川握着很紧的拳头,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把指缝全染红了。
·
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谢怀都是单独刷本的。
邵川没有邀请他进入双人本,谢怀想避着他,也没有提及这件事。
不管游戏现实,谢怀都没有主动联系邵川,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因此忘了邵川。
他的妄念反而越来越重。
一日,谢怀按捺不住,他迫切地想找邵川谈一谈,随便谈什么都好。
邵川是自己的师父,他或许什么都可以告诉他。包括那不敢见光的心意。或许他……或许他并不会因此看轻自己。
怀着这样的想法,谢怀在现实世界的书房里找到了邵川。
邵川在练毛笔字。
“师父,你——”
“我在写一首我非常喜欢的诗。”
谢怀静静等他写完才走进,继而看到了那首诗。
那是李商隐的《北青萝》。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看到最后那句话,谢怀沉默了。他久久地站立不动,直到夕阳隐没,直到月上中天。
再张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沙哑极了。“师父,这一辈子,爱与憎,你真的都不打算拥有了么?”
邵川看他一眼,回答道:“我曾深爱我的妻与子。他们一个病故,一个亡于战乱。在那之后,我已窥破红尘,什么都不在意了。”
窗外,明月隐匿在了夜色中,忽然下起了雨。
夜雨声声,拍打着芭蕉,蝉鸣声顷刻间散得一干二净。
谢怀一步步走到邵川跟前,握着拳、咬着牙问:“那一日,所有的一切,真的只是我的一场梦么?”
“你的心不定。”邵川拍拍他的肩,与他错身而过,“练练字吧。就抄这首诗。一直抄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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