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历学海没有答话,周谦听见“自己”又问了这么一句。
历学海便笑着道:“我听过你弹琴。”
那一瞬,许多记忆开始在周谦脑子里闪回。
他看见自己坐在舞台上弹钢琴。
舞台上灯光亮眼,舞台下的观众的身影则在沉在黑暗中。
其中只有一个人是被聚光灯独家眷顾,周谦能清楚地看清楚那名观众恰是历学海。
周谦揣测着,青年倒不至于真的能这样看见历学海,毕竟不该有聚光灯偏偏打向观众席上的历学海一人,其他人都沉在黑暗里没有脸。
这毕竟不是青年的意识,而是历学海的意识。
历学海意识里大概构建了这么一幅粗糙的场景,对应着两个人的身份而已。
所以,青年似乎是个钢琴演奏家。
历学海是他的听众?
“我好像有印象了……你是不是经常来听我的音乐会?”周谦听见自己开口再这么问道。
“对,去过几次。”历学海道,“我第一次听说你,也是从一个患者那里。那是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小姑娘。”
“哦?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现在恢复得不错。那次的手术非常危险,但她不怕,比好多大人都强。我问她怕不怕。她说她非常喜欢你,你的琴声给了她很多力量。所以你看,那么危险的手术,她都靠着你的音乐挺过来了。你肯定也没事。”
旋律声就这么在周谦耳边炸响。
恍然间,他又回到了舞台上,几乎是以无法操控身体的状态弹起了钢琴。
可他知道他现在不能做任何事情。
他不能让历学海察觉到他的意识海已经被入侵。
他要被历学海彻底当成那名青年,这才能发现他隐藏着的、甚至连他自己都瞒过了的秘密。
这次周谦借助青年的手弹琴的时候,不再有灯光,不再有观众,天地间只有他自己和钢琴。
钢琴的旋律并不柔美,而是非常激烈。
弹到极快的地方,周谦低头,甚至只能看到手指快速跳动产生的残影。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种格外磅礴的生命力——
他来到了漆黑的海边。天地一片沉寂。
随着“铛!”得一声琴响,倏忽间,阳光破云而出,朝霞漫天;大风又至,所有云层消失,灼热的阳光洒满整片海域。
浪涛随风起伏,带来的却不是毁天灭地的气势,而只有生机。无数海鸥追逐着海浪与阳光,它们与浪花嬉戏,乐此不疲。
阳光、永不停息的奔腾海浪、海鸥等各类飞鸟凌空而起再朝海面俯冲而去、鸟鸣声响彻天际四野,永不停歇……
这就是这首歌里,蕴含的关于生命的力量。
怪不得那个小女孩能靠着这样一首曲子撑过去。
弹琴的手是纤细修长的,弹琴人的心脏藏有沉疴,可偏偏他的琴声又是蓬勃有力、能给无数人带来希望的。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周谦跟着梦里的青年闭上眼再睁开,他被炫目刺眼的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钢琴声还在不断响起,鸟鸣声还响彻在耳边,甚至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都还在。不过周谦发现自己这回并没有弹琴,他是躺着的。眼前那片刺目的光不再是富有生命力的太阳,而是手术台的光。
——他在接受手术。
平躺着下来,在即将戴上氧气面罩、被注射静脉麻醉剂的时候,周谦骤然伸出手,握住了手术台边的一只手。
“怎么了,害怕吗?”一个人低下头来,因为戴着口罩,周谦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
那是历学海。
周谦点点头,脸色被头顶的照得更加苍白。“你会救我的,对不对?”
历学海道:“对。我会救你的。你的钢琴那么有力量。很多人都可以从中获得鼓励。你会和你的琴声一样,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死神带不走你。”
“昨天我去一楼的钢琴厅了。我弹了一首曲子。”周谦开口道。
“我看见了。那会儿我正好在旁边的星巴克买咖啡。很多病人都被你的琴声吸引了。你的琴声会让他们忘记病痛。所以……你会好起来,然后继续弹琴给他们听。”历学海言罢,又补充了一句,“难以想象,这么虚弱的你,还能弹出那样的琴声。”
“历医生,谢谢你。谢谢还有你肯救我。”
“历学海……求求你,救我一命。”
……
絮絮地说了很多话,周谦看见历学海亲自给自己戴上氧气面罩。
“睡吧。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手臂一阵冰凉,那是麻醉剂注入的感觉。
周谦闭上眼前,下意识地还在寻找历学海,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是一个求救的姿势、也是一个依赖的姿势。
就在闭眼的这一刻,周谦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竟写满了矛盾与纠结。
矛盾?纠结?
历学海的眼神为什么竟会出现这些情绪?
——他在犹豫要不要救这个青年吗?
再次睁开眼有意识的时候,莫名地,周谦发现自己化作了一只飞鸟。他感到非常的冷,放眼望去,周遭是一片荒芜的雪地。
幸好他的面前有一座房子。
他又冷又饿,下意识飞往一间卧室,敲打着窗户求救。
无人理他后,他绕着大房子飞了半圈,去到了另一房间房子的卧室。这回他加大了用喙敲打的力道,并尝试着张口发出了鸣叫。
“砰——!”
回应他的是一声枪响。
不可自控地朝雪地里坠下去,闭眼前,周谦感觉到雪白的世界整个被染上了殷红。
又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周谦仍是飞鸟。
这次他的身边还有很多同伴。
与此同时他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所有的飞鸟都是他,他就是所有飞鸟。
这次是春季了,他并不冷,但他依然感觉到了饥饿。
自然而然地,他与同伴被面包屑的香味吸引到了一个熟悉的窗台边。
“砰——!”
“砰!砰!”
周谦又倒在了血泊中,和另外两个同伴一起。
……
记不清第几次化作了飞鸟,这一回,周谦在长满红枫的湖边。
这个地方他倒是很熟悉,似乎就在锦城的紫云山。
绕着湖飞了很多圈,他非常饥饿,幸好他又闻到了面包的味道。
他和大量同伴朝那香味的来源而去。
这一回他总算看清了喂自己面包的人——历学海。
身为飞鸟,他却感到自己有了属于人的心跳声。
那声音太大,几乎把他的耳膜震坏。
吃下历学海喂的面包,周谦和众鸟一起坠了下去。
有的坠入了湖水中,有的落在了湖边……
飞鸟的展翅凌空,原来竟是为了最终的坠落。
下坠就是每一只飞翔飞鸟的结局。
周谦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手术台上。
他睁着眼,周围所有其余的护士医生全部远去,所有的器材全部消失。
一片漆黑中,只有手术台这里还亮着灯。
强烈的灯光下,在手术台躺着的周谦感觉到自己所有的病痛都已减去。
这个安静的世界只剩一盏灯。
灯光下,只有他与历学海静静对视。
片刻后,两个人竟同时开口说了一句话:“死神带不走你。我能带走你。”
说出这句话后,周谦呼了一口气。
——他猜对了。
手术台,历学海居然真的悄声对那名青年说过这句话。
注入麻醉前,他说的是:“死神带不走你。”
注入麻醉后,他紧接着说的是:“我能带走你。”
青年不是死于意外,他是被历学海杀的。
只不过历学海用高明的手段掩盖了!
梦境中,周谦在与历学海同时说出这句话后,意识海里那个青年的幻象就消失了,或者说与意识里历学海的重叠了。
周谦感觉自己从手术台上飘了起来,靠近了历学海,然后总算进入了他的身体。
那一刻,他获得了历学海的所有记忆。
伴随着青年死亡的真相披露,历学海内心世界的所有的遮羞布就这么被扯开了。
他连自己都骗过了,他骗了自己好多好多年。
现在周谦把真相撕开在他眼前,逼他面对他的内心,让他直视了他内心深处最惧怕的魔障。
周谦操控着代表意识世界主人的身体,自言自语般开了口:“我杀了他。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连我自己都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但其实我早就当杀人凶手了!”
“我其实不是故意想杀他的。我很矛盾、很纠结。他濒死的面容、求救的目光……都会让我想起我遇见的每一只需要救治的鸟、或者野兔。
“死亡,需要用生命来取代。我得救他,就像救那些受伤的动物一样。
“可是他身上又有顽强的生命力。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有力量的琴声。明明是濒死的人了……为什么能弹出这样的琴声?不应该的,这样的琴声生命力太旺盛了,它应该和健康飞翔的飞鸟一样走向死亡……
“琴声怎么死亡?弹琴的人死了,它就死了。”
“杀了他。它的琴声太过有力量,实在超出了他身体本身的濒死感……我还是决定杀了他才行。我必须扼杀这种生命力。这才叫美丽。和飞鸟被射杀在雪地里一样美丽。”
“我救过很多动物,所以我杀掉一些,又有什么呢?两者的功过抵消了!我只是在构造死亡的美丽而已。这是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美!我只是比你们懂得享受!
“我没有杀过人,也不算有错……
“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我早就杀过人了!”
“人类医学有限,我救不了所有人。所以我想寻找一个关于永恒的存在。在那里没有生老病死,没有八苦轮回。那是一个理想国的存在。我可以让所有人在那里享受永生,不会再有人有遗憾,不会再有人经历痛苦……
“原来这竟是我自欺欺人的谎言。
“原来……我是一个最虚伪的人!我明明杀了人……可是我让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觉得……我想救大家。我想赐予大家永恒……”
“不、不是的……其实我根本不想赐予大家永恒。我只想做他们生死的掌控者。不管是救濒死的动物、还是杀死生命力旺盛的小动物,都已经满足不了我了……只掌控弱者的生死有什么意思?我需要更强大的挑战。
“在现实世界,杀健康的人犯法,我也救不回所有快死的人……那么就构造一个地狱世界吧。
“我要做那里的主人。我让谁生,谁就能生。我要谁死,谁就要去死……”
忽然之间,周谦感觉到自己暂时失去了对这身体的掌控。
他听见真正的历学海道:“不、不是!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虚伪!我或许有过操控所有的想法……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我是真的要赐予大家永恒的生命!地狱就是我的愿景!那里不会有真正的死亡!
“我……我一直感到内疚。我为所有意外死在我手上的人感到内疚。我无法面对手术台外他们哭泣的家人……
“我被压垮了。我被他们的绝望压垮了。我被那些飞鸟压垮了。我不想再看到什么死亡美!”
历学海的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沉。“想要强者死去,想要拯救弱者……对于某种死亡画面的执念……我知道那是我的病!我就算成了最专业的心理医生,读了再多的论文,也无法治愈我的病!
“我太过绝望……我进入游戏的时候,绝望到不可救药,直到我发现可以创造地狱……
“我没有虚伪!我创造地狱,只是想治愈自己而已!”
“我根本不想掌控世人的生死!我只想从这种疾病中摆脱出来!在永恒的地狱中,不存在生,也不存在死……不存在那种所谓的死亡壮丽美……不再有飞鸟飞起或者下坠的画面……
“只有到了地狱……我才能真正摆脱我的病!”
历学海几乎崩溃了。
“铛铛铛!”
钢琴声嘈杂得响在他耳边,像海浪一样将他彻底裹挟,让他头疼欲裂。
无数飞鸟席卷而来,将他重重包围。
它们啃噬着他的血肉,就好像想让他代替它们完成一场有关死亡与美丽的献祭。
历学海喃喃道:“我只是想治病而已……我只是想摆脱这些鸟!
“手……手术台上,我想救他的!我站了十几个小时,水都没有喝一口,我想救他……但不知道是不是太饿太渴了,我原本高度紧张的大脑,又让那些鸟趁虚而入了。
“它们不断在我耳边说‘杀了他’‘你应该像杀了我们一样杀了他’……所以我才……”
“从见到第一只鸟死亡开始,我就被它困了一辈子!它是我的魔障!我只是想摆脱它而已!
“生死转化的美让我迷恋。只有在一个没有生、也没有死的世界……我才能彻底治愈……
“我一定……一定要去到那个世界……”
既然已被那具身体挤出来,好不容易走到这个地步,周谦不敢贸然再操控那具身体。
于是他又化作那个脆弱的少年,静静躺在了手术台上。
他像之前那样,充满依赖般地伸出手、握住了历学海的衣袖。“所以医生,你内疚吗?对我感到内疚吗?”
“内疚。我一直想救你。我真的没想过杀人。以后遇到与你相似的人……我都是想要救的。我一直想弥补。
“我知道我有病。我对某方面的生死相关的审美有执念,可我没想过把那种审美用在人身上……我真的没有。”
周谦尝试着重新回到这具身体里,轻声叹了一口气。“好。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谢谢你。”梦境里,历学海握住周谦的手。
那一刻他泪流满面,好像内疚发自内心。
“我来告诉你一个去到那个世界、彻底摆脱的方法吧。”周谦低声开口,目光充满了依赖、期许还有宽容。
被心魔包围,被无数鸟类啃噬的、濒临崩溃的历学海,在他看到青年眼里传来这样的目光时,几乎感到自己得到了救赎。
第一只因为他的过失死亡的飞鸟。
第一个死在他手里的病人。
这些元素构成了缠绕他一生的魔障。
原来他最怕的,就是那个病人,还有那只飞鸟。
周谦现在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在周谦的操控下,梦境中,在历学海的面前,一会儿有一只飞鸟、一会儿那只飞鸟又化作了病人。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的眼神都是一样的,在清楚地述说:“只要你按我的要求做,我就宽恕你了。”
“当我宽恕你,你就得到解脱了。”
“当你解脱,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我该怎么做?”历学海问。
“你惧怕什么,成为它就好了。”周谦道。
“成为它……”
“对,你会成为它,然后下坠。你下坠的时候,会有朝霞漫天的景象。血会把大地染得像朝霞一样美丽。
“跳下去,你就解脱了。”
然后历学海果然看到自己化作了一只鸟。
睁开眼,展开翅膀,他往万丈高空飞去。
急速下坠的那刻,他好像果然得到了解脱。
啃噬他血肉的鸟儿们不见了,嘈杂的钢琴声也总算停止。
万籁俱寂里,不闻鸟语,其余的色彩在慢慢消失,他看到世界逐渐变得一片血红。
在剧痛之中,历学海到底清醒过来了。
他这才意识到那些红色都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张嘴,他吐出一口血,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他的头部剧痛,浑身骨头也都摔碎了,只不知为什么还剩了最后一口气。
睁开眼,他看见了依然趴在他对面的周谦。
周谦也浑身是血。
不过他趴在一片血水中笑。
“历医生,刚才拿着你那把道具红伞飞那么高,再自己跳下来的感觉怎么样?你居然还能睁眼,这最好不过了。
“我还能清楚明白地告诉你一句——你输了,输在了你最得意的领域。对于我来说,这才是彻彻底底的胜仗,比单纯杀了你……快乐多了。”
历学海又喷出了一嘴的血。
一片血雾中,他静静看了周谦许久,用无比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周谦,你知道归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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