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野志保露出洗耳恭听的神色。
日向合理想了想,便换掉一些用词,把大概情况讲出来。
“那款游戏的背景设定是‘进化者’蔓延,世界沦陷,”他道,“玩家需要在沦陷前期捕捉到一些细微的异变,并做出反应。”
一开始,是飞鸟斜着撞上车窗,溅出一朵小小的红花。
后来,是有浑浑噩噩的人类在上班流中突然僵住,扑向其他毫无防备的上班族,巨大的上班流变成‘进化者’潮流。
最后,是盘旋在纽约市上空的凄厉防空警报声,以及亮起的大屏幕,大屏幕中,领导人镇定自若地安抚群众,试图说服大家相信只是狂犬病蔓延。
然后当场被‘狂犬病’扑在身上,脱离镜头,只留下一阵画外音的惨叫和撕咬的声音。
到了最后一个阶段,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明白发生什么,大家会开启逃命模式。
在逃命的时候,大部分的人会中途切换模式,从逃命模式变成进食模式。
“我在飞鸟撞上车窗的时候捕捉到了不对劲,”日向合理道,他语气平静,“那只鸟撞上车窗后,没有一点的羽毛和骨血,整只鸟都变成了血水。”
是个人都会发现不对劲,并且立刻锁定目标,发出‘***,哪个实验室又在偷偷研究什么**的东西?纳税人的钱就是******的吗?’。
这是目击到飞鸟撞上车窗、化作血水的一位幸运路人的友善发言。
日向合理省略了对方更多的‘***’。
“飞鸟的一个小时后,‘进化者’在人流中蔓延,人流会开启逃命模式,这个时候需要枪支。”他道,然后停顿住。
宫野明美捕捉他的表情,试探性地接了一句废话,“在纽约,枪支很好找吧?”
这完全是一句废话,根本没有出声说这句话的必要,但是宫野明美只是想出声,想和日向合理进行交流。
“在纽约,枪支比人类的数量还多,”日向合理点头,“但是,玩家的初始设定是‘一位正在旅游中的倒霉未成年’,玩家们的初始设定是‘一家正在旅游中的倒霉蛋’。”
他道:“没人会开枪。”
如果真的是一款游戏,那在路边捡到枪支,却看到弹出来的‘注意,因角色设定,您的枪法为0级’提示时,百分之九十九的玩家都会瞬间沉默,然后友善地飙出‘***’。
“大半个纽约市的人流都被污染,在这个阶段,随时会触发‘进化者’扑上来的剧情,枪支只会伤到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日向合理道,“所以,在触发到额外剧情的时候,就需要做出选择。”
他和宫野明美对视,发现宫野明美的眼睛其实很漂亮,里面亮着湿润的温和神色,就像是猫咪轻轻翻过来的肚皮一样。
“‘父亲’死亡。”
需要做出的选择就是:父亲死亡。
在有人形物体扑上来的时候,日向合理正在他母亲的怀里,他母亲紧紧地搂着他,在警惕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情况危机,他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选择:推开母亲。
在他推开母亲的一瞬间,他的父亲主动扑上了那只人形物体,一边咬牙叫他们快走,一边抱着那只怪物冲出去。
‘父亲’这个角色,平常时就像是一位背景板一样,偶尔鲜明起来,也是和笨蛋母亲在餐桌上形成典型的严父慈母时,更多的时候,还是存在感稀少到像根本不存在这位角色一样。
他甩过来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日向合理的母亲照顾好日向合理。
那句话的发音有些变调,可能是因为在用力地抱着人形物体,可能是因为身体被人形物体欣喜地咬着,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要死的恐惧。
日向合理再次停顿,他捕捉宫野明美的表情,确定她的表情里没什么诧异、惊讶和猜测到什么的隐隐惊恐,又瞥了宫野志保一眼,发现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只是有些若有所思,大概是在思考游戏剧情。
“‘抛弃同伴’是第一个难关,”他道,“第二个难关则是‘融入群体’。”
在那种特殊情况下,没有融入群体就意味着死亡,可能是被‘进化者’咬死,可能是被人类害死,也可能是两者结合一下,是被人类推向‘进化者’。
这个难关,非常妙。
妙就妙在是日向合理真的很难做到的事,而更妙的,是他的母亲也很难做到,更更妙的是,他们都是典型的亚洲人黑发样貌特征,还都是容易受轻视的弱势群体之‘年轻女性’和‘孩子’。
“如果无法‘融入群体’,就会开启‘探索实验室’的剧情。”日向合理道,“‘进化者’是由实验室研究出来的。”
这一点,大多数人一秒就猜出来了,根本没有多少难度,有难度的是:到底是哪个实验室研究出的?
非常抱歉,偷偷进行非法研究的实验室实在是太多了,没有相关隐藏支线研究的实验室才是少数,所以在大体稳定下来之后,聚集起来的幸存者会立刻组织人去探索附近的实验室。
日向合理不是在第一时间抵达幸存者聚集点的。
他在外流浪了大概几个月的时间,初步学会了开枪,并且点亮了随机使用各种近战武器的技能,不过最精通的技能还是攀爬、跑酷和跑路。
没办法,人形物体又不是纽约警方,不会慢吞吞地赶到,它们会在听到枪声的第一瞬间闪现过来开餐,便只能在大部分的时候放弃枪支,选择棍、椅子、消防斧之类的武器,而这类武器也会制造出打斗声,相较而言,还是扭头就跑放风筝的动静小一些。
如何无声干掉人形物体或远离人形物体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如何维持日常的吃喝。
日向合理自己可以忍耐着维持每天只吃一小块面包,但他不是单人流浪行动,是双人份的流浪,所以权衡了一段时间,他带着母亲去了附近的幸存者基地。
“实验室,”宫野明美皱起细长的眉毛,“既然非法实验室那么普遍的话,那大概需要很多的人探索各种实验室吧?”
“而且,”宫野志保补充,“纽约的大部分实验室都建设相当完善,哪怕缺少研究设备,也不会缺少防卫设备。”
日向合理回答:“是的。”
人类也是动物之一,而动物汇聚起来,成为一个群体的时候,总会有自然而然脱颖而出的领导者,有的领导者比较英明,而有的领导者,就比较符合刻板的小炮灰印象了。
倒霉的是,日向合理遇到的不是和蔼可亲的那类基地领导,所以那批幸存者群体被带领得也格外不友好,不过短短几个月,他们就发展到了在伤害人类这件事上和人形物体殊途同归的程度,
没人愿意探索实验室,他们就强迫新进入基地、看起来又好欺负的人去探索实验室。
“在探索实验室的时候,最危险的不是实验室里的进化动物们,”日向合理平静道,“而是人类。”
进化动物们总是没脑子的,很好对付,但人类中居然也有相当多没脑子的存在,日向合理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会宁愿自己也被感染、也要去伤害别人。
在一间实验室里,日向合理找到了一种药剂。
一种没有标签名称,没有说明书、也没有人知道它的作用和副作用的药剂。
日向合理喝下了那瓶药剂。
从那之后,就算有人形物体抓伤他、就算有子弹击中他的心脏、就算十几天不吃不喝,他都不会死亡,也无法死亡。
除非放任人形物体一直开餐,或者放任好几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部喝心脏,又或者是一直一直绝食。
喝下那瓶未知药剂的时候,日向合理是在实验室里,得知那瓶未知药剂的效果时,日向合理也是在实验室里。
“如果第一个抉择是‘放弃一名同伴’,第二个抉择是‘个体或者群体’,”日向合理解释,“那么第三个抉择,就是……”
第三个抉择,就是在‘再次被迫丧失一名同伴’的情况下,选择‘干脆利落地对着自己脑袋开一枪,试试能不能人生重来顺便投诉地球Online的新版本’,或者‘一代版本一代烂,反正更新就更新了,烂都烂透了,不如试着捏着鼻子活下去,说不定在登出游戏进行投诉的时候还能更详细地罗列更多投诉点呢’。
他再次停顿住。
“第三个抉择,是不是和第一个一样?”宫野志保的目光闪烁,她抬手去拂自己的茶色短发,又顺势半低头,把自己的大半神情掩饰起来,“在实验室里,那两位幸存者的‘母亲’是不是……去世了?”
她轻轻询问,“就像刚刚第一次通关一样,那位幸存者母亲本来是不会被抓伤的,但她选择为自己的孩子挡下了一击,所以受到了感染。”
“最后,在彻底丧失理智之前跳下高楼,以免自己变成‘进化者’后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在询问这句话的时候,她在努力收敛自己的表情,大脑进行快速的运转和思考。
如果,如果日向合理不只是在说一个游戏的剧情,而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在通过游戏的方式讲述自己的经历,对自己的亲人进行坦白自己的内心深处。
……那么,谁会是‘幸存者母亲’的角色?
宫野志保第一个想起的人,是她的母亲:实验室和宫野艾莲娜的关联很强。
那些‘进化者’和‘没脑子的人类同类’或许是组织成员和警方,有或者有其他寓意。
这能对得上,但是有一点对不上。
日向合理说,‘父亲’先去世,他和‘母亲’则在外流浪,互相抱团取暖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宫野厚司和宫野艾莲娜是一起去世的。
非同时段去世的‘父母’,是……
宫野志保不动声色地锁定了一个人,一个她知道存在,却根本没怎么在意过的人:日向夫人。
在很长一段时间,日向合理都是和她单独一起生活的,‘流浪在外’、‘和母亲相依为命’都对得上。
原来日向合理那么在乎那位日向夫人吗?
宫野志保蹙眉。
“啊,”日向合理点头承认,“是的。”
他淡淡道:“‘母亲’为了保护‘孩子’,被感染了,确实是这样。”
也确实是跳楼了。
他们当时在实验楼上,楼层要比游戏里的楼层高很多层,人形物体涌来的时候,不少人动用了枪支,所以日向合理只能也动枪。
涌过来的人形物体们死完的时候,活着的人类只剩下了两三只,子弹把周围的玻璃都打碎,墙壁也在漫长的对抗中变得破破烂烂,高空的冷风吹进来,冷冷地拂过层层叠叠的尸体。
仅剩下来的人类中,有人在最后时刻受了不怎么起眼的小伤,并选择了袭击自己的人类同伴。
日向合理的母亲为他挡下了那一击。
于是成了‘进化者预备役’。
“她为你……的游戏角色挡下了致命一击,”宫野志保道,她观察日向合理的神情,发现没有明显的悲伤,才试探下去,“那,她临死之前,有说什么吗?”
在回东京前夕,她有自己调查一些资料,其中包括那位日向夫人携子自尽的事。
宫野志保有些疑惑:日向合理为什么会把这定义为‘对方救了他’?
“有的。”日向合理道,他没继续往下说。
宫野明美斟酌着语气,用缓和的口吻进行询问,“是什么?”
她盯着日向合理的眼睛,发现那对绿色的眼睛里凝着一层冷光,是客厅白炽灯的反光。
“是……让你好好活着吗?”
“算是吧,”日向合理侧首,“她说,你好香。”
那位一向有些不太聪明,连怀疑他有自闭症都只笨拙地用‘老师说我是笨蛋,你帮我找回场子嘛——’方式让他和外界多接触的母亲,在他解决完在场的所有东西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好香啊,不愧是我儿子,真的好香,怪不得那么多怪物都想扑你’。
还莫名骄傲自豪,‘你绝对是方圆三公里最香的,不愧是我儿子,永远是第一!’。
然后可怜兮兮地卑微起来,‘我好像要忍不住了,能不能让我咬一口?’
在日向合理回复之前,又自己拒绝自己,‘不行不行,不能咬’。
日向合理对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她坐在落地窗的边缘,自己拒绝自己的时候。
她看起来拒绝得相当困难,几乎是肉痛着拒绝的,所以连眼睛里的盈盈水光和顺着脸颊流出的泪水都变得像是因为肉痛拒绝而出现的了。
那双眼睛很漂亮,波光粼粼,像是大海一样。
最后,她说的是‘我不好不甘心,不甘心明明我那么努力了,却还是要死掉,凭什么那些垃圾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却要悲惨的去死?你一定要比他们活得更久,久到他们都死光光!’
听起来非常不靠谱,比起正常的‘你要好好地活着’,更像是‘死得比垃圾们早,好不甘心,不过我儿子活得比垃圾们久就是我赢了!’。
说完,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女人就后仰下去,去拥抱高空的厉风,最后变成了地面上的一朵艳丽红花。
但是。
日向合理不带个人感情地转述完,他慢慢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眼睛晃动了一下,“但是,我早在战斗的中途就受伤了。”
被抓伤的。
伤口在手心处,只要用力攥紧拳头,或者一直紧紧握着枪支,就可以若无其事地隐藏过去。
比起担惊受怕的人类和没脑子只会开饭的人形物体,处于转变状态的预备役要更煎熬,身体好像要炸开一样,每分每秒都会忍受一波波冲击上来的痛苦,日向合理忍耐着,是打算等战斗结束就脱离人群离开的。
在母亲死亡的三分钟后,所有代表着预备役的痛苦结束,他才意识到之前服用下的那瓶未知药剂到底是什么东西。
宫野明美垂下长长的眼睫,她的拇指动了动,轻轻地摩挲着日向合理的侧脸,轻幅度地安抚他。
她道:“很抱歉没有更早一些找到你,无法陪你一起玩你喜欢的游戏。”
日向合理和她对视。
“能够克服本能的生存欲,那位幸存者女士一定很爱自己的孩子,”宫野明美减少语气里的复杂情绪,她露出一个微笑,“能够忍受那么强烈的痛苦和伤害人类的欲望,那位孩子也一定很爱那位幸存者女士。”
她道:“我很感激她。”
她很感激有人能在宫野艾莲娜不在的日子里真诚对待日向合理,去以母亲的身份爱他,继续慢慢地教他辨识这个对聪明人而言实在有些乏味的世界和琐碎又复杂的规则。
重点是:在宫野艾莲娜不在的日子里。
日向合理动了动眼睛,他发现宫野明美的眼睛很明亮。
她的眼睫很长,在轻轻颤抖,眼尾有一抹红色,在抬眼的一瞬间,有灯火在她眼里转瞬即逝,像是泪光一样。
很漂亮。
漂亮到他想起母亲盈着泪光,发觉自己流泪,于是又怔住又恍然地说‘这就是人类的泪水吗?好苦涩’的画面。
他侧首,真诚夸赞,“你的眼睛好漂亮,就像是在流泪一样。”
*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跳动着,幽蓝色的灯光模糊地照亮房间,乌丸莲耶躺在床上。
房间的白炽灯亮起,一道轻柔的女性声音响起来,[你在流泪吗,先生?]
听到这句问话的瞬间,乌丸莲耶先紧绷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是组织的人工智能爱丽丝,放松下来,他低低地咳了几声,不悦道:“不是流泪,你懂什么叫流泪吗?”
不过是一个人工智能。
而且是一个需要定时接受检查和清理无关内存,只能不停地维持在新生状态,以免再次出现意外崩坏情况的人工智能。
[抱歉,我不太懂人类,也不太懂眼泪,]爱丽丝立刻道歉,[请原谅我,先生。]
它的语气依旧轻柔而温和,不带一丝反对和嘲弄。
莫名的,乌丸莲耶不太舒服。
他皱起眉,停顿了几秒,才询问道:“贝尔摩德那边怎么样了?”
[贝尔摩德已经调来了飞机,现在正在等待血库送来剩下的储备,]爱丽丝轻柔道,[预计还有一个小时,您就可以登上飞机,回到您久违的故乡。]
它的声音更加轻柔,[您的孩子会因此而欣喜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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