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壹说得云淡风轻，似乎就像是一个多年没见的同学、朋友，或者同事，突然遇到之后一起吃顿饭，彼此寒暄一下，然后再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
她越坦然，他就越艰涩。
艰涩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是抓着她的手诉说着这两年辗转反侧的思念，跟她道歉，乞求她的原谅；还是粉饰太平，也像她一样可以若无其事，就算装出来的若无其事，不再给她出难题？
他好几次欲言又止，凌壹却笑了：“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傅景洲面露难色：“有一点点。”
凌壹点头表示了解：“苏心彤的事情我听说了，她……唉，人活在这个世上，大家都有自己各自的追求，人追求功名利禄，妖精追求修炼成仙，这都是没错的。但总得走正道，最起码不能伤害别人。”
傅景洲微微点了点头：“对。”
“如果早知道她回来找你是为了要钱追逐她的电影梦，以你对她的珍爱，应该也会给她的，她也是，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弄得大家都不得好过。”
“嗯。”
凌壹笑了笑，又说道：“我没有说她不好的意思，就是看到你就想到了她，所以提几句，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过……这家汤粉是新开的，味道很不错，很像我们学校后面那个小巷子里的味道。”
“凌壹。”
“嗯？”
“你现在开朗多了，也爱说话了。”
自从见面开始，他几乎都是“嗯”“啊”“对”，活得像个相声里面的捧哏，一直在主动寒暄引起话题的都是凌壹。
凌壹说：“人都是会变的，而且这两年我离开了傅家之后才发现，我的本性就是挺爱说话挺爱表达的，之前是因为家庭原因比较自卑，而且当了医生之后更是要时刻提醒自己要严谨，不能说错一个字，所以干脆就闭紧嘴巴不说了。”
“这样好，”傅景洲艰难地附和了一句：“只要你开心，怎么都好。”
“我挺开心的啊。”
“不要去看网上那些报道和舆论，我会想办法找媒体，把当年的事情再解释清楚，还你一个公道。到时候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医院，回到你最喜欢的工作岗位上。”
“我……”
“汤粉来咯——”
老板娘很热情，用托盘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粉，放在桌子上。
清澈中微微带着茶色的汤水，白色的粉，上面还撒着红红的牛肉粒和炸得酥酥的黄豆，再点缀上嫩绿的香菜，怎么看怎么诱人。
傅景洲对老板娘道：“不好意思，我再要一碗，不要葱花。”
老板娘点头：“好呀，是要打包带走么？”
“不是，是我……我妹妹不吃葱。”
“呀，那我帮您把葱花挑出来吧？”
“不用不用，重新要一碗就好，她一点葱的味道都闻不得。”
凌壹笑着冲老板娘摆摆手：“不麻烦了，就这碗吧，您先去忙吧。”
她先把其中一碗推到了他面前，然后再往自己面前扒拉了一碗，从桌上的瓷桶里抽出了两双筷子，其中一双递给他。
傅景洲看着她那碗汤粉上绿油油的葱花，有些迟疑：“重新做一碗也不费多长时间的，别委屈自己。”
凌壹很爽朗地笑：“这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之前不吃葱是因为味道大，我给别人做手术不能浑身带着葱花味儿吧？现在就没这么多讲究了。喏，筷子给你。”
傅景洲刚想伸手去接，凌壹却愣了一下，重新把筷子放回了瓷桶里，跑去收银台跟老板娘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又急匆匆地跑回来，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筷子：“忘了你有洁癖，你用一次性的吧。”
“……我其实也没那么多讲究，用这个木筷就可以。”
凌壹也没有太惊讶，笑着点头道：“这家汤粉的卫生做得挺好的，木筷都消过毒的。”
“嗯。”
“而且用一次性筷子也不环保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要可持续发展。”
傅景洲点了点头，轻笑。
或许她说的没错，她的本性就是爱说爱笑的，这小词儿说的，一套一套的。
他自己从瓷桶里抽出一双木筷，慢悠悠地吃着。
不过突然发现一个问题，他跟凌壹是面对面坐着的，但是筷子的方向却是一样的。
“你怎么开始用左手吃饭了？”
凌壹愣住了一下，笑容有些僵在脸上，下意识地把右手从桌子上拿了下去藏在下面，声音淡淡的：“练出来的，以前不是忙嘛，经常要一边吃饭一边看病历，久而久之就练出来了。”
“那你左右手都能用？”
“……嗯。”
“真厉害。”
凌壹咬了一口牛肉粒，“这有什么厉害的，当医生的基本都是这样，左右开弓。”
“凌壹，你还想当医生吗？”
她脸上仅有的一丝丝笑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也慢慢消失不见了。
傅景洲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自己憋在心里两年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知道，你肯定是还想继续当医生的，这是你热爱的事业。之前因为那个乌龙被迫中止，但没关系的，只要你还想做，我可以送你去别的城市，或者去国外，我帮你找人脉帮你安排好，你只需要继续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可以了，好吗？”
终于把这番话说了出来，他觉得心中的憋闷释放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忐忑。
她会怎么回应？
因为那件事不再想当医生了，或者是干脆拒绝他的帮助，凭她自己的能力也能过得很好。
凌壹没说话，缓缓放下了筷子。
店铺临街又临窗，她一偏头，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人来人往。
“我已经没有医师执照了。”
“……”
“两年前那场事情发生的时候，网络上舆论太厉害，非要逼医院给一个回应。为了平息众怒，院方只能吊销了我的医师执照。”
傅景洲放在桌上的拳头渐渐握紧：“后来冯蕙和韩旭不是已经帮你澄清了吗？”
“是澄清了，可人们似乎只关心新闻，并不关心新闻的结局。我被吊销了医师执照，他们得到了心里要的‘正道的光’，这件事情在大家心里就已经结束了，根本没多少人再去关注后续了。”
傅景洲急急道：“那医院呢？大众不关心了，医院总该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吧？他们就什么都没做？就真的放弃你了？你这么珍贵的人才，他们就不珍惜？”
凌壹笑了：“他们能做什么？恢复我的医师执照，让我照常回去妇产科上班？你信不信我前脚回去，后脚就会有孕妇和家属来医院拉横幅抗议。”
“……”
“说起来，这件事医院并没有过错，医院的制度非常严明，没有医疗事故，更没有安全隐患，院方已经被迫取消了妇产科了，它也是无妄之灾。”
“那你呢？”傅景洲微微发抖：“你也是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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