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众人将信将疑,耐着性子往下看了几眼。
陆承望也过去拿了一本看,没想到越看越入迷,越看越惊讶。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本时文中的例文做得那叫一个漂亮。
笔致超脱,气骨雄伟。
简直就是能直接拿上会试考场上的!除了这例文写得严整之外,作者还十分贴心地在后面附上了各种解析、答题技巧、好词好句摘抄。
很明显,学子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众人都疯了。
至于陆承望更是震惊,往后一翻这落款,只看到两个笔力遒劲的大字冷不防地跳入了眼底。
“三五”。
三五……
那一瞬间,陆承望整个人都不淡定了,手上的书本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同伴吓了一大跳:“祖之?”
“祖之?
!”
“你看傻了?”
陆承望面色苍白,魂不舍守,如遭雷击,天雷滚滚。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这不是双双的钤印吗?
!
他虽然知道张幼双签了伊洛书坊,可他压根就没想到她签的是时文,还当是写什么话本子呢。
这倒霉孩子瞬间呆若木鸡,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世界的恶意在脸上冷冰冰地,胡乱地拍。
同志社内。
陈子珍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一边咬着掉渣的油饼,一边神情轻松地看了下去。
早在几天之前,吴朋义这个社长就曾向他们大力推荐过这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了。
不过又是一本程文嘛,陈子珍如此想着,颇有几分闲适自在地往下看去。
然而,越往下看,他心里就越惊,面色随之沉凝了不少。
手上的饼不知多久没再啃过了。
这……这……!这上面的时文得有解元……不不不,会元水准……
不!这其中有两篇简直就是进士,甚至说是状元的水平!
越县的县衙内。
越县的知县赵敏博结束了一天的公务,闲来时,顺手翻了翻案边新出的这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作为这越县的父母官,看着看着却忍不住睁大了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将这封面上的署名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眼。
三五?
赵敏博的神色也渐渐沉凝,他们越县何时出了这么个人物?
!这是学子还是夫子?
怎么从未听说过?
非止县学生、同志社的社员、赵敏博等官吏,越县内其他大大小小的私塾也无不被震动了。
这也难怪,毕竟张幼双默写下来,经过整理分析归纳的都是明清两代状元会元的科举文墨,其中不乏王鏊等八股文名家。
却说这本《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初时在市场上不显山露水,但没过多久就在坊间掀起了一股汹涌的热潮,凡是看过的都说好。
一时间,洛阳纸贵,“三五先生”在书中所说过的话被众多生员被封为圭臬,《五三》其下死忠粉无数。
当然人红是非多,死忠粉多了,喷子也多了。
伴随着大梁举业日益功利化,N年前,甚至还就这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义利之辩”。
“德业派”和“功利派”打得不可开交,“德业派”鄙夷“攻利派”举业只为发身科第爵禄,奉时文套路为圭臬,甚至不知经史为何书。
功利派则不屑于德业派这般迂腐清高的作风。
可想而知《五三》甫一上市,“三五先生”瞬间就被打为功利派,被德业派看不起。
引来“邪说诐辞,投机取巧,坏人心术!”
诸如此类巴拉啦一顿狂喷。
张家的生活却有些不好过了。
别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知道吗,这“三五先生”就是张幼双啊。
可这话他们说出去也没人信,反倒还嘲笑他们是疯了。
自己养的儿子“烂无虫用”,还妄想着癞吃天鹅肉和这三五先生攀关系,乱认儿子。
张大志夫妻俩可谓是有口难言。
一回家看到安哥儿吵着要吃糖果子,这一副不学无术的土皇帝的模样,更令张大志气不打一处来。
听说光这一本书,张幼双分红就能分上数百两银子呢!
为了这事儿,夫妻俩更是吵了好几架。
张大志指责周霞芬把安哥儿宠坏了,逼走了张幼双。
周霞芬也是舌根发苦。
她怎么知道自家灰扑扑的女儿突然间摇身一变,变成什么那些秀才举人老爷都尊敬的先生了!
张大志不这么说倒还好,周霞芬还能一门心思认准了安哥儿将来是有大出息的。
如今张大志天天这么说,周霞芬看着安哥儿这没出息的模样,心里也升腾起了怀疑。
他们这一家把钱全都砸在了供安哥儿念书上到底有没有用?
怎么张幼双没念过书却做出了这么大的学问呢。
事到如今周霞芬悔得肠子都青了,真是猪油蒙了心,这么一颗明珠落到家里偏被她当成了土疙瘩。
安哥儿最近的生活也不好过。
他发现张大志和周霞芬对他的态度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了。
爹动辄打他骂他,娘渐渐地也不再管了,反倒是总偷偷躲在张幼双屋里头哭。
又哭又闹这招也不再好使,家里的好菜也不放在他一人面前了。
有一天,他眼睁睁看着那盘红烧肉被周霞芬拿远了,放在张大志面前,他当着周霞芬的面摔了碗筷大哭大叫,却被张大志一拳打断了鼻子。
他哭得撕心裂肺,想喊周霞芬,却对上了周霞芬失望的目光。
不就是一盘肉么!自己爹吃都不行了吗!真的是惯子不孝吧!
安哥儿隐隐约约意识到,从前的好日子远去了,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嚣张跋扈了。
不过爹娘肯定还是不敢拿他怎么样的,他们还要靠他来养老。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指望他长大了来养他们吗!他简直恨死他们了!他们做梦去吧!
四年后。
吴朋义刚踏进张幼双那间狗窝的时候。
一眼就看到了少女发如蓬草,风风火火,在锅碗瓢盆里叮叮当当忙得不可开交。
地上的某幼崽哭得嗓子都劈哑了,这不负责任的娘随手塞了个拨浪鼓叫他抓着,又蹭蹭蹭地跑回了厨房。
看得吴朋义一时无言,嘴角狂抽,叹为观止。
所以说张幼双当妈果真不靠谱么!
张衍是遭了什么罪才投生到了她肚子里。
片刻,一个脑袋从厨房里探了出来,头顶上那一撮呆毛迎风招展,张幼双无不惊喜地说:“诶你来了!”
吴家二少爷认命地叹了口气,抱起了地上的人类幼崽,耐着性子开始哄孩子。
事实证明,少年当义父果真不靠谱,没哄一会儿,吴朋义脸上的青筋顿时就欢快地跳了起来。
桃花眼睁大了,愤怒控诉。
“他怎么还在哭!”
张幼双在厨房里喊:“你把他抱起来走走!”
吴朋义与怀里这幼崽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天,试探性地跑起来走了一圈儿。
那长长的眼睫一颤,还挂着眼泪珠子,猫儿眼红通通的,却真的不哭了。
小崽子皮肤白,眼睛大,睫毛又长又翘,头发又黑又硬,发量惊人,颜值无可挑剔,妥妥的男神预备役。
就是都三岁多了还不会说话,张幼双和吴朋义都疑心他是个哑巴。
“别说,你这儿子长得还挺俊俏。”
“是吧?”
张幼双在厨房里听见了,傻乎乎直乐。
吴朋义昂起下巴,趾高气扬地说:“就是没我好看。”
张幼双叉着腰:“和小孩比美你无不无耻?”
吴朋义逗弄了一会儿张衍,神情突然沉重了下来:“衍儿还不会说话吗?”
“没呢。”
吴朋义不可置信地问:“你就不急?”
张衍出生之后,这个二逼富二代似乎为自己空虚的精神生活找到了新的乐趣,日益沉迷于各色育儿宝典之中,其热情堪比在玩什么模拟人生之类的捏人小游戏。
这寻常人家的小孩儿四五个月就会咿咿呀呀了吧,张衍这都三岁多了怎么还没个动静?
张幼双把饭菜都端上了桌,顺手在围巾上擦了擦,接过了张衍抱到怀里。
“急什么。”
张幼双没心没肺地表示,“生都生了难不成还丢了吗?”
吴朋义一阵无言,憋了良久,这才憋出来一句“我靠”!
和张幼双待久了,虽不知道这“我靠”和“你妹”还有“卧槽”究竟是何用意,但说起来竟然还莫名上瘾。
张幼双哄小屁孩儿似的,往吴朋义手上塞了一双筷子。
“吃饭了吃饭了。”
吴朋义眼角抽搐地看着张幼双舀了一勺炖鸡蛋,摁到了饭碗里,飞快搅了搅,让鸡蛋与饭米粒包裹成黏糊糊的一团,又快准狠地塞到了张衍嘴里。
张衍这回也不哭闹了,乖乖地吃起了饭,那双眼睛,眼白是鸭壳青,眼珠是棋子黑。
吴朋义一阵恶寒,收回视线,抱着自己的碗乖乖扒饭。
垂着眼睫一边夹菜,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我说你这个月的稿子写好了没。”
张幼双一手抱孩子,一手抱碗,一脸警惕:“你果然是来催稿的!我们之间的友情呢!”
吴朋义一脸淡定:“被我大哥吃了。”
可能今天这菜还颇为对这位少爷的胃口,酒足饭饱之后,吴朋义大手一挥,哼了一声,十分傲娇地又宽限了她几天。
张幼双分外感动,亲自将这位小少爷送到了门边,用力挥手告别,结果一转头就和出来倒水的何夏兰撞了个正着。
何夏兰:……
四目相对之间,大眼瞪小眼,分外囧囧有神。
何夏兰嘴角一抽,望了眼走远的吴朋义,又看了眼张幼双。
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能说她已经习惯了么。
这张娘子人倒是挺好相处的,就是略不自爱了点儿。
回家里,何夏兰还有点儿耿耿于怀。
无他,主要是心疼孩子。
“唉,你说衍儿这多俊俏的孩子,怎么生下来就是个痴儿呢。”
“我听说这些姑娘年轻的时候吃那些药啊,吃坏了身子,否则这得多灵秀一个孩子。”
祝成业知她脾性,坐在院子里编箩筐,头也不抬:“你啊,你这张嘴还是少说两句吧,免得让人家听见了。”
“我劝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把精力多花在保儿身上。”
何夏兰心想也的确是这么个理,也不再多话,就是心里嘀咕,张幼双哪里是个当妈的样。
家里保儿吃的胡桃肉还剩下一点儿,盘算着哪天给送过去,让衍儿补补脑。
就是这事儿还不能直来直往,得挑个含蓄委婉,又不伤张幼双自尊的法子。
所以说自己在何夏兰眼里这风流渣女形象已经洗不清了么!
张幼双在门口偏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又果断蹭蹭蹭跑回了屋。
对着这一地狼藉和坐在狼藉中的某人类幼崽,斗志昂扬地攥紧了拳。
将幼崽崽抱起,张幼双眨眨眼,无不温柔耐心地说:
“崽啊,叫声娘听听?”
张衍那黑黝黝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好像的确不是太聪明的亚子
张幼双不厌其烦,循循善诱:“niang——娘。”
张衍继续眨巴眨巴眼睛。
张幼双……
靠!她还就不信了!
张幼双同学越挫越勇,小宇宙熊熊燃烧,势必要引导张衍同学开口讲话。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这一下午基本上就交代在了这上面,而进展为:0
张幼双垂头丧气,十分惆怅。
张衍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似乎不懂她为什么这么惆怅,想了想,果断拿起地上的拨浪鼓递给了她。
张幼双吃了一惊:“给、给我的?”
张衍把拨浪鼓往她手里一塞。
这小崽子打小就乖巧,就是黏她,离了她就嗷嗷哭。
其余时候都迷之冷静从容。
可能是有点儿嫌脏,张幼双刚把他放下,他自己拽着袖口擦了把脸上的口水印子,蹬蹬蹬自己跑去玩自己的。
张幼双叹了口气。
怎么别的小说女主带球跑画风都是什么“天才宝贝,总裁爹地,俏妈咪”,到她这儿就成了这个神奇的画风。
……总不会是当初吃打胎药真把脑子给吃坏了吧!
没片刻,张衍又蹬蹬蹬跑回来了。
张衍出生的时候却缺斤少两的,身子骨偏弱,走的是纤细精致挂。
发量惊人,乌黑的头发被张幼双梳了个短款的妹妹头,齐刘海。
由于尚且稚嫩,眼型还是圆圆的猫眼儿,眼角微微向上翘起,颇有些沉稳凌厉的气势。
小孩儿皮肤雪一样的白,眼睛黑,睁着眼睛看着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张幼双:“要吐?”
张衍轻轻地“嗯”了一声。
张幼双立刻认命地去给他端痰盂。
张衍他身子虚,刚出生的时候像只猫儿似的,又瘦又小,肠胃不好不是拉就是吐。
张幼双她第一次带孩子又没经验,又没沈兰碧女士在身边儿帮衬,好在有何夏兰嘴硬心软地帮着指导,故而,虽然何夏兰女士对她的生活作风颇有微词,张幼双也全然当作不知道。
她其实真的算不上个多负责的妈,沈兰碧女士和张廷芳先生都是高知分子,张幼双她打小家庭就优渥,人也比较聪明,可以说从小就泡在蜜罐子里长大,二十好几了,还每天丢三落四,天天被沈兰碧女士戳着脑门儿数落。
有时候她坐在桌子前埋头写了一天的稿子,等想起来,张衍已经又拉又吐到一摇篮都是各种秽物,张幼双愧疚得整个人都不好了,颤巍巍得像拎猫儿似地把他拎起来,小崽子都拉虚脱了,提都提不动。
估计是幼年的噩梦导致张衍他如今十分讲究,吐一定要吐在痰盂里。
他第一次吐在痰盂里的时候,张幼双把痰盂端走到外面清洗。
第二次第三次吐的时候慌忙要找地方,她把痰盂端出来的时候,他才肯蹲在痰盂前吐。
张衍乖乖蹲在痰盂面前吐,黑发耷拉在耳朵边儿,简直宛若只肤白貌美毛顺的美貌白猫。
吐完了,又自己擦擦嘴,理理头发丝儿和衣服,细致地“舔了一圈儿毛”。
张幼双又心疼,又陷入了一阵自我怀疑兼之自我动摇之中。
所以这么邋遢的她是怎么养出这么个精致贵公子的?
!
俗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一晃神的功夫,十年就这么过去了。
十年过后,张衍猫猫也十三岁了!成功地长成了个漂亮可人的小正太。
通过张幼双在这十年里坚持不懈的奋斗,张猫猫终于会说话了,小嗓子奶声奶气的喊妈。
好景不长,很快,张幼双就发现这小崽子就只会喊几个简单词组,还是不爱说话,大多数时候他都在静静地看。
任凭张幼双如何绞尽脑汁逗弄,小崽子就是不吭声。
张幼双又怀疑他是个自闭症。
张衍颇为安静,平常喜欢趴在地上写写画画,自娱自乐得很开心。
他说话比别人晚,走路也比别人晚,做什么好像都比别人慢上半拍。
大梁小孩儿一般16才开始留发,20岁加冠,在此之前的发型与明朝幼童无异。
简而言之,就是基本剃个光头,在头顶或者脑门儿留上一撮或两撮的。
还有种更奇葩的,就头顶剃光,绕着脑袋留一圈儿,其造型神似地中海脱发。
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这种发型,张幼双果断喷了。
这也太丑了。
于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磕磕绊绊摸索着帮张衍折腾了个新发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额头垂着柔软的额发,乌发齐肩。
乌墨的发衬着雪样白,晶莹剔透的肌肤,那双清澈的猫儿眼顾盼生辉。
要是头发碍事儿了,就用大红缯绳绑一个高马尾。
白衣白袴,白色上裳外面罩着件豆青色绣麒麟纹的裲裆,脚蹬黑色小靴,衣裳上缀着点儿铃铛,走起路来叮铃铃的响,胸前挂着个金螭璎珞圈。
越长大,反倒是越像猫儿了,走路悄无声息的,不爱说话,一般都“嗯”一声儿,叫他干什么都乖乖地去。
每次张幼双要是心情低落了,丧得浑身冒黑气儿的时候,张猫猫就把自己喜欢的那些什么拨浪鼓、磨喝乐之类的小玩具给“叼”过来,分享给张幼双玩儿。
张幼双赶稿的时候,他似乎知道不能打扰,一声不吭,就趴在地上自己画自己的。
张幼双又感动又愧疚,母爱爆棚,丢开了手上的笔,蹭蹭蹭跑过去围观,认认真真左看看右看看。
“诶让娘看看啊。”
笑眯眯地,不遗余力地大力夸奖:“画得真好看!”
在张幼双这大力夸奖之下,张衍耳朵尖尖红了红,将头埋在胳膊里不说话了。
当然大部分时候,等张幼双好不容易赶完稿子一回头,张衍已经侧着脸,蜷着身子,在这一地废纸里面睡着了。
他蜷缩成很小的一团,睡相很好,很安分,不怎么尿床。
头枕在胳膊上,乌黑的长发滑落颊侧、淡色的唇前,长长的眼睫又卷又翘,鼻梁挺直。
睡梦中多了几分懵懂的可爱,更像是抱着肉垫爪子,卷着尾巴睡觉的精致白猫猫。
张幼双几乎都快要被愧疚给淹没了,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心里骂自己这个妈当得也太不称职了。
这十年时间里足够发生不少事儿了。
往近了说,比如陆承望和吴朋义终于考上了举人,陆承望考上之后就和田翩翩成了亲,数年爱情长跑终于跑到了终点站。
最近这段时间收拾收拾正准备上京考会试去。
这段时间田翩翩小脸红扑扑的,小夫妻蜜里调油,不胜娇羞。
或许是觉着自己这婚姻生活比较幸福,田翩翩这姑娘又开始替张幼双发愁了。
叹了口气,田翩翩捧着脸颇为纠结地说:“这都十年年了,双双你还是放不下他吗?”
张幼双茫然:“啊?
谁?”
田翩翩欲言又止:“就是……衍儿的生父。”
张幼双:诶诶诶?
田翩翩鼓起小脸,义愤填膺:“不是我说你!这混账也太不是个东西了!这都十年了,连个影儿都没见!”
“就算当初真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十年了也该来找你了啊。”
张幼双很想举手表示这是个美妙的误会!不过一想到要长篇大论地解释,张幼双就要头痛了。
还是继续误会下去吧。
往远了说,这段时间闹得最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儿就是俞巨巨他和皇帝老子闹翻了。
这十年来,张幼双可没少捧着《草堂杂佩》看,也没少关注俞巨巨的动静。
一是因为俞巨巨他在民间的声望确实高,坊间风评极好,都说他执德清劭,謇謇正直,是个有往古之风的君子。
二是她性子好强,天生智性恋,喜欢的就是像俞巨巨这种沉稳鲠正的大佬。
永庆二十一年的二月,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月。
这一月,京师的文武百官都知道,朝野上属于户部尚书俞峻的时代的结束了。
二月初的京城,京城的冰雪还未彻底消融,树木槎枒,万山寒色。
北风徘徊不定,
刚过午后,却又下起了一场小雪。
这一年的梁武帝陈渊已经有六十四岁有余了,六十多岁的寿数,这对于帝王来说已经足够称之为长寿。
纵观梁武帝的这一生,也足够称之为传奇。
其南征北战,戎马一生。
要说梁武帝和俞巨巨这桩恩怨情仇还得从去年说起。
此事立刻招致户部尚书俞峻,兵部尚书吕淳,刑部尚书孙绍等朝臣的激烈反对,各部尚书皆言兵不当出。
户部尚书俞峻以兴兵多年,仓廪空虚,内外俱疲,圣躬少安,尚须调护为由,断然违逆了梁武帝陈渊的意思。
俗话说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固执。
梁武帝在帝位上做得太久了,有开国之功,甭管日后如何,总归是能在史书上狠狠记一笔的。
到老了,梁武帝陈渊回想自己这一生的功业难免骄傲,刚愎自用,唯我独尊。
从前还有伺候了梁武帝一生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杨保在身边儿哄着劝着。
孰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这对主仆里倒是杨保去岁得了一场疾病,先撒手人寰了。
晚年的梁武帝愈发骄傲、自私、虚荣、迷信,宠幸奸佞。
没了杨保在身边儿小心伺候,秉笔太监刘谷一投其所好,成了御前的红人,此人尤善溜须拍马,为人骄横,提督东厂,位高权重。
排除异己,作威作福实乃一把好手。
梁武帝陈渊这人本来就不是个什么善茬儿,脾气暴,性子轴。
从前还能装模作样的,虚心纳谏,如今年纪大了,又有刘谷一在这边儿煽风点火,梁武帝这火爆脾气是再也摁不住了。
再说这已经不是户部尚书俞峻第一次违逆梁武帝陈渊的意思了。
虽说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不似父子,胜似父子,但这父子还有隔夜仇呢。
俞峻一而再再而三的违逆终于触怒了梁武帝,
一日,百官在宫门前集合,一道圣旨传送到宫门前。
大意为户部尚书俞峻与兵部尚书吕淳、工部尚书孙绍等人暗中串谋违逆圣意,结党营私。
涉事官员各罚俸两月。
户部尚书俞峻等人则罢职下狱并抄家。
当即便将俞峻几人拿下送了诏狱,另择人替了俞峻,署印户部。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
这两年京城风云大变,在太监刘谷一的高压政策下,文武百官,被罢职的罢职,抄家的抄家,死的死,伤的伤。
对于这件事儿,文武百官讳莫如深,一场风暴似乎在京城上空酝酿。
至此,到永庆十四年的二月,户部尚书俞峻等人已在诏狱中被关押了近半年有余。
也就在这一年,万岁爷北征无功而返,回京后病重,自冬迄翌年春,持续大旱,梁武帝陈渊下罪己诏求雨。
诏下七日,雨降。
或许北伐的不顺和这一年的天灾终于动摇了梁武帝的决心,三日后,梁武帝陈渊终于命人将俞峻等人从牢里又给捞了出来,许是面子上抹不开,也不官复原职,就这么晾着。
时至日暮,帝国的落日在寒风中徐徐降下,北风冷得几乎能掉下冰渣子下来。
朱红色的宫墙驮着苟延残喘的霞光。
俞峻立在丹红的宫墙下,身形隐于了一汩暮色中,淡得几乎与这苍茫的暮色融为了一体。
他在朝野上下颇有威望,哪怕身处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诏狱,这半年来狱卒也不敢拿他如何。
在诏狱这一年,基本上便是看书写字就过去的。
虽没吃太大的苦头,身形却消瘦了不少,愈发显得五官深邃,鼻梁高且挺直。
在这长长的宫墙前当真是“冰骨清寒瘦一枝”。
纤长的眼睫如鸦羽般卷翘,半遮半掩着底下这寒色凝碧的双眸。
垂在袖口的指节如玉,一袭青色的十二团鹤纹直身,因为常年握笔打算盘略有些畸形。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嗓音尖细,却是个小太监。
小太监叹了口气,端详了他的神情一眼,见俞峻他神色极为平静,小太监面上似有感慨,恭恭敬敬地说:“大人,请吧。”
照惯例,户部尚书为正二品大员,出行都有轿子,不过如今他只能算是个白身人,俞峻也不在乎,眼睫一垂,腿一迈,快步出了宫门。
宽大的袖摆被风一吹,贴在这苍白的手背上,又勾勒出手背指节这劲瘦的线条。
索性家就住在东华门外锡拉胡同里,离皇宫不远,双腿走倒也方便。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细细留意着街边儿的动静,见百姓安居乐业一如往昔,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了些许。
在诏狱里不见天日地关了这大半年,好不容易终于能回趟家了,俞峻他却在门口顿住了。
府邸也不似当年的荣光,阶前杂草横生,败甑颓铛,寥落悲凉得紧。
他踌躇了半会儿,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
“当”地一声,一个陶土的花盆倒在了靴前,花盆子里的花也早就枯了。
蹲下身,那常年握笔略有点儿畸形的手指,将花盆一托,扶正了,摆到道边儿去了。
家里唯一的老仆钱翁这两年身子不大好。
当初抄家的时候被人推了一跤,落了病根,已然不能再下床。
俞峻找了半天这才在角落里翻出个木盆来。
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多是布衣瓦器,抄家的时候嫌弃寒酸基本没带走,但也摔碎了大半。
挽起袖子,打满了水,将帕子放在木盆里浸透了。
绞干了帕子,俞峻这才坐下替钱翁擦脸,擦手。
完了,又去帮他脱鞋。
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刚碰上鞋面,钱翁就睁开了眼。
和当初在越县时那副中气十足,必溜必辣大骂“三妮儿你个败子”的小老头儿不同,这一年的功夫,他老得飞快。
俞峻只看了一眼,心下便知晓他时日无多了。
钱翁睁开眼,看到了是他。
动了动唇:“回来了?”
“回来了。”
俞峻头也不抬,亲自帮老仆脱下了鞋袜。
热毛巾覆在后脚跟,钱翁操劳了一辈子,脚后跟皲裂,脚皮厚,不使劲儿很难擦干净。
钱翁点点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又问:“还回去吗?”
擦完左脚,把毛巾放进盆子里搓了一把,绞干净了擦另一只。
俞峻:“回去。
户部那儿的烂摊子我不放心。”
人活在世上,不能光靠这一口意气活着。
如今国事未定,他若是为了这一口意气,辞官远走,到头来苦得还是百姓。
其实他也知道,他不是那个必须的,离了他,这个庞大的帝国依然照常运转。
不过是在这位子上做得久了,不放心。
钱翁苦笑着捶了把大腿:“三妮儿你从小就有主意,性子又傲,个犟驴,我劝不动你。”
“圣上信你,太子也信你,你回头记得跟陛下道个错儿,等陛下气消了,也差不多啦。”
俞峻帮他穿上了袜子,套好了鞋:“知道了。”
“人老了,你看现在倒好,让你这个主人家伺候我这个老不死的贱奴。”
俞峻听闻,不发一言,站起身端着木盆走到花台子里倒了,这才开口说:“这几天不回,这几天在家陪你。”
“我知道你恋家。
当初你爹娘兄弟走得早,留你一个,不过这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如今老仆我也陪不了你多久了。”
钱翁阖上眼,良久才叹了口气:“我要是走了,三妮儿,你也别太伤心。”
钱翁这病来得凶险,本来年纪就大了,又在抄家的时候伤及了根本,这半年来,为了他上下奔走,忙得心力交瘁了。
陪着钱翁说了一会儿话,夜色深了,俞峻这才回到书坊,翻了半天,找出半截拇指大小的蜡烛点燃。
等蜡油化了,滴了一滴在桌角。
端着蜡烛往蜡油里一摁,略一使劲儿,牢牢地黏了上去。
这才一边儿翻开账本,一边打算盘,核验着这半岁以来户部的账本。
忙活了一宿,到半夜的时候这才搁笔歇口气儿。
望外一看,外面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俞峻这才猛然记起来今天似乎是元宵。
目光微微一闪,眼里顿时流露出了一气儿复杂。
许是年纪大了,当年没想过成家立业,如今对着这颓败的小院,竟也久违地尝到了点儿孤寂。
月色如霜色落满了鬓发,映在墙上的人影儿被风一吹,一晃,如有两个。
寒夜漫漫,寥落冷清,更深漏重,形影相吊,若有个妻子在家里帮衬,倒也热闹些。
当然也只是想想,他打小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对着这一面素壁,到底是习惯了,若多一个人在家里反倒不舒坦。
将脑子里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赶了出去,又继续执起笔,神色极其平静,不动一点儿感情。
那点淡漠的印象就被月光镌刻在了素壁上。
直到三日以后,终于被打破了。
三日后,俞峻送了钱翁的终。
从幼年丧亲,到如今又成了茕茕孑立的一人。
也是这一日,宫内的大殿里,梁武帝陈渊难得问起了俞峻的消息。
“俞峻他怎么样了?”
司礼监的另一位秉笔太监黄芳忙躬身回话:“俞峻他什么也没说。”
梁武帝顿了一下,笑道:“这是你干儿子说的?
什么也没说?”
又问:“他沉得住气么?”
梁武帝语气古怪,黄芳一时迟疑,拿不定喜怒,没敢回话。
这一愣神的功夫,梁武帝便开口道:“好、好!他竟如此能沉得住气,既然如此就给我下了他这乌纱帽,剥了他这身官服,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这一生都别给我回京!
黄芳心里一惊,瞥见梁武帝这愤怒的模样,慌忙跪下来,本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如今更只是跪着,不敢多说一个字了。
三日后,一直没发话的梁武帝,终于又下了一道旨意。
旨意褫去了前户部尚书俞峻的官衔职位,并勒令即日出京,遣返原籍,终身不得回京。
永庆二十一年,前户部尚书俞峻离京往江南越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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