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至于另一人, 则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生得清瘦疏朗, 此时正望着石桌冥思苦想。
张衍略一思忖, 走进人群,看了一眼。
却看到这石桌原来是一张棋盘,棋盘上经纬纵横, 黑子显而易见地占据了上风。
这老者执白子冥思苦想, 似不得其解,叹了口气。
张衍目不转睛地盯着, 模拟出黑白两子的激烈交战。
一步一步不断推演, 又不断推翻。
然而, 就在此刻, 老者忽然苦笑了一声, 投子认输了。
“不下了, 不下了,下不过你。”
说着伸出手将这棋盘上的棋子抹去了。
“下了这么久,口也干了。”
老者微笑道, “买点儿浆水去?”
那男人抬起眼, 什么也没说, 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张衍一愕。
推演得好好的, 猝不及防被打断, 他眼里露出几许茫然,
待老者走后, 抿了抿唇, 干脆放下长耳竹篮, 坐在了石凳上。
他几乎也是完美地继承了张幼双那股驴劲儿,一碰上这种事儿, 那股认真劲儿就蹭地一下蹿上来了。
老者走后,其他人还在议论着这棋局,突然看到个十三四岁的白衣少年走上前,开始摆起了子,不由都愣了一下。
褐色的眼眸里倒映出这纵横交错的棋路,在摆子之前,张衍大脑飞速运转,已经具现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棋盘。
还没等众人阻止他,张衍左手执黑,右手执白。
动作极快,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上摁下又提起,错落不停,将方才这盘棋重新复盘。
当当琅琅的落子声,犹如泉水叮咚,竟在这炎炎的暮春时分,送来几许沁人心脾的微凉,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人群中,一个读书人打扮的年轻人忍不住问道:“小郎君,你对这棋局难道别有看法?”
张衍道:“有一些。”
他一向不是高调的性格,纵有把握也不会将话说满。
他与张幼双平日里所下的棋,倒比现在的还要难些。
虽然张幼双总说,她这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综合了古今中外中日韩三国宝贵的经验。
将方才的棋局复原完毕,张衍这才开始了真正的落子。
甫一落子,众人都不由皱起了眉,白这一手恰恰正符合了黑之一方的意图。
就连那刚刚出声的年轻人,都不由闭上了嘴,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刚刚真是疯了,竟然觉得一个未加冠的小童另有看法。
然而渐渐地,众人却看出来了端倪。
对付黑十五之十五“扳”,白子落子于“十四之十五”。
黑子在“十四之十六”断,经过“白十一之十七”、“黑十一之十六”
、“白十三之十六”,黑在十五之十七提时,白即在十二之十七长。
如此一来,黑在十一之十六连的四子就毫无逃生之余地,黑地被白所攻破。
……
棋盘上这激烈的厮杀还在继续。
众人看得几乎入了神,心绪纷纷被这棋盘上的交战所吸引。
不知不觉间,那老者和士人去而复返,也站在了人群中观战,目露惊讶之色,
随着战斗接近之尾声。
老者沉吟了一声:“如果黑在十二之十八长……”
男人道:“白子即刻在‘十五之十七’接。”
那男人就是俞峻,而那老者正是陶汝衡,九皋书院的山长。
此人曾经也是翰林学士,后来年纪大了,上书乞骸骨,梁武帝初时不允,如此三番四次,这才同意他离去。
回乡之后,他就在越县西办立了一所书院。
因书院位于鹤峰山下,山上多白鹤,所以叫作九皋书院,取自“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之意。
话音刚落,只闻“当啷”一声如玉般的脆响!
这石桌前的少年竟然当真在十五之十七落了子。
少年眼尾上翘,眉眼锋锐,浑身上下如同一棵早春的嫩柳,乌发微扬。
然而这还没完!
中年男人,或者说俞峻,目光落在棋盘上,沉声道:
“十七之十八。”
啪!十七之十八!
不动声色地又看了那少年一眼,俞峻阖上眼,轻声默念:“十一之十七。”
当啷!
那少年再度落子!
十一之十七!
俞峻:“十三之十七。”
十三之十七!
陶汝衡惊愕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少年几乎每一步,都出他意料,却又准准地踩在了俞峻的预料之中。
少年眉眼凛然,猫眼上翘,额发乌黑,整个人都有一种极清冷极脆弱精致的美感。
隔着人群,陶汝衡眼睛睁大了点儿,吃惊地发现,冥冥之中,俞峻仿佛和这少年建立了一道神秘的联系。
仔细一看,这乌发雪肤,纤长的眼睫,挺直的鼻梁,微微上翘的猫一样的眼角,竟然有七八分的相似。
俞峻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似乎觉得有些别扭,微微蹙起眉梢,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黑子在“十七之十八”下立时,白落先后落子于“十一之十七”、“十三之十七”
……
到此为止,白棋从下边渡过,至此,黑棋基本上已无反抗的余地。
少顷,黑棋被全部消灭。
纵观眼前的棋局,与刚开始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白衣少年未多加思索,便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陶汝衡此刻惊愕地几乎快说不出话来。
落下最后一子,张衍微不可察地吁了口气,目光不经意间一瞥,落在脚边的竹篮上忍不住僵住了。
他忘记去买菜了!
娘肯定要被他给饿死了。
回过神来,张衍赶紧站起身,心中愧疚不已。
就在此时,那老者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面露微笑,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小友好棋力!”
张衍微微惊讶。
这不是之前那个老者与中年文士么?
他们去而复返了?
那老者身旁的中年士人,也跟着看了他一眼。
他眼窝深陷,眼神深邃幽深,仿佛寒夜细雪,藏着无数情感与故事,眼角微微上翘多了几分清锐与锋芒。
那中年文士问:“不知小友姓甚名甚,这一身棋力是何人所授?”
张衍并无遮掩的意思:“是我娘教的。”
娘?
俞峻愣了半秒,眼看张衍准备离开,心里微微一动,到底是爱才心切,低声追问道:“小友留步,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张衍摇了摇头:“抱歉,家母嘱我买菜去,我在此地已经耽搁足够长的时日了。”
不等俞峻和陶汝衡再挽留,少年如行云流水般作了一揖,旋即起身,拿起长耳竹篮,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现场。
直到张衍的背影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俞峻才拧起眉毛,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与陶汝衡对视了一眼,陶汝衡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露出抹苦笑,露出抹苦笑忍不住上前一步,呵呵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这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令人害怕呐!”
一阵暑风吹过,衣摆微扬。
俞峻抬起眼,霏霏融融的日光流泻在脸上。
“嗯。”
……
等张衍回来,母子俩用过饭后,张幼双抽空又去了趟知味楼。
将上次借的书还回去,又借了几本新书回来。
祝保才成功被九皋书院录取,张幼双终于卸下了一份重担。
不过张衍的教育问题还是不能放松的,嗯。
对照着心里准备好的清单,将书抱在胸前,路过书柜的时候,张幼双福至心灵。
突然想到了前几天塞的那个字条。
目光一扫,《四书析疑》还在,没有被人动过的意思。
张幼双失落的同时又微妙地松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将《四书析疑》抽出来。
刚一翻开,一张轻飘飘的信纸就落在了脚边。
伸手一捞,张幼双略看了一眼,整个人都石化了。
竟然真的有回复!
这位不知名的巨巨给她回复了!
她心脏一阵狂跳,怀揣着莫名的崇敬之情,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看了过去。
还是那眼熟的,遒劲有力的字体。
这信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的。
张幼双干脆打了个地摊儿,盘腿坐在地上,捧着信纸继续往下读。
这位不知名的巨巨正如她所言,十分接地气。
非但给了她答复,还帮她细细纠正了错误和一些暧昧不明之处,甚至还帮她列出了个大概的书单。
这简直是活菩萨有没有!
她甚至有理由怀疑这位不知名的巨巨是个对数字十分敏感的强迫症,书单里这些书在哪个柜子里第几行第几列,他都不厌其烦地指了出来,最恐怖的是,有时候某一段话出自第几页对方都记得!
张幼双再度怀揣着雀跃的心情,将巨巨指点的几本书翻出来,一并摞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莫名有种小迷妹终于得到偶像翻牌的错觉,张幼双心满意足地将信纸重新塞回了书里,视若珍宝地将《四书析疑》郑重地放在了怀里这一摞书的最上面。
还是那个运笔如飞,冷酷无情的小哥。
这段时间下来他差不多都已经认得她了。
似乎有点儿奇怪她为啥老是借这本《四书析疑》,张张嘴,又低下头没继续问,维持了自己的酷哥形象。
抱着书张幼双往家里走,走到门口,却看到个熟悉的人影在自己家门前徘徊。
呃……
张幼双茫然了一瞬,抱着书走了过去。
“怎么是你?”
对方一转头,露出那张唇薄色红,剑眉星目的脸来。
吴朋义!
看到吴朋义,张幼双惊了一下。
他状态貌似不对劲,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萎靡了下来。
一看到她,他眼睛“蹭”地一亮,又迅速黯淡了下去。
这状况十分不对劲啊。
“进家么?”
张幼双瞅了他两眼,主动开口邀约。
吴朋义愣了一下:“进。”
推开门,倒了两杯茶递给他,张幼双张张嘴,没憋住开口探问道:“吴朋义,你没去考进士在这儿晃悠什么?
你家老爷子想开了?”
“想开什么啊。”
咕嘟嘟喝光了杯子里的差,好像终于缓过神来了,吴朋义捧着茶杯,撇撇嘴,“我这是彻底被放弃了。”
张幼双好奇心瞬间就被提起来了:“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你又不是不知道,”吴朋义也没瞒她的意思,“我压根就不想做官。”
然后就跟逮住了个树洞一样,不吐不快,倒了核桃车子似的,把“叛逆期到来被亲爹赶出家门——决定去做话本事业——事业受挫——如今穷到叮当响,连顿饭都没得吃”这凄惨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尽数宣泄而出。
张幼双听完了,嘴角微抽:“所以你是来蹭饭的么?”
吴朋义面色微红:“什么叫蹭饭!莫要这么说!简直羞死个人了。”
张幼双无语:“你要不想做官,你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抗争到底么……这就是底线不容退让。”
还考什么举人?
!
“我哪儿知道我能考上啊。”
吴朋义有点儿委屈,“我也就随便考考。”
——凡尔赛!报警了!
“所以我也不知道我这生意还能不能做下去了。”
张幼双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儿:“你做生意,你哥愿意?”
……原谅她立刻就脑补出了一顿亲兄弟商战大戏。
“我靠!”
吴朋义对上她这八卦的目光,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不愧是生长在商场里的小少爷,秒懂了她的意思:“你把我哥当成什么人了?
!”
呵呵呵,张幼双尴尬笑。
脑补是种病得治啊。
吴朋义貌似对于涉足话本行业这件事儿很认真啊。
他和他家老爷子这关系张幼双是知道的,这还是第一次闹得这么大。
吴朋义同学这个热爱冒险,热爱娱乐的性格,干这种事儿貌似也是最适合他的?
张幼双想了想,斟酌着开口。
“所以说目前的情况就是你找不着……嗯,合适的本子?”
被戳中了伤心事,美少年脸上露出悲愤之色。
写话本啊……张幼双有点儿心动。
她怎么也能算得上个电影爱好者,看了不少电影电视剧,闲暇的时候还嗑过CP割过腿肉写过文,在北极圈也被尊称过太太。
顿了顿,张幼双斟酌着又说:“你怎么不试着找我?”
吴朋义懵了半秒,怀疑地看着她:“你还会写话本?”
谁说她不会写话本儿了?
感觉有被轻视到。
张幼双内心战斗警报当当当直响,迅速摆出战斗的姿态,露出个商业化的礼貌微笑。
是时候让他知道什么叫被绿江支配的恐惧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张幼双果断摁着吴朋义的脑袋,叭叭叭灌输了一通唯美绿江文学。
从什么霸道总裁小白花,到什么小攻小受,什么快穿白月光替身锦鲤真假千金暴君黑化病娇团宠穿书女配黑莲花白莲花……
等张幼双歇口气的时候,吴朋义这个没见识的单纯的孩子,已经彻底地木掉了,呆掉了,傻掉了。
在风中徐徐龟裂,沉浸在这跌宕起伏的故事中,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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