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钱,这个明显贵得离谱的价钱,落在中年男子耳中,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很快,他就掏出了一贯钱,放在了桌面上。
徐瘸子顺手就收了钱,揣进兜里,动作比喝酒的时候更迅捷。
望着消失在眼前的一贯钱,年轻人心头一动,忽然觉得十分不悦。一贯钱,这个小镇上的人,辛苦劳作一年,到头也未必能余这么多钱,但眼前这个书呆子,却眉头都不皱的就拿了出来。
这已经不是傻,是完全不知道世间疾苦。这种读书人,除了出身,简直一无是处。当然一无是处了,方才他和徐瘸子谈论国家大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在他说完那番感慨两代安王的激扬言论后,对方仍旧只顾着自己吃喝。年轻人敢保证,就算是小镇里的普通农人,大字不识一个,听到两代安王的事迹,也不会无动于衷。
所以年轻人很不爽。
他乜斜着中年男子,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先生是读书人?”
中年男子稍有些意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不过他旋即便回答道:“勉强算是。”
年轻人下颚抬得更高,咄咄逼人:“既然是读书人,自当心怀苍生,胸有天下。不知先生可知太原城之役?又对这场战争如何看待?你认为哪一方会赢?”
满头银灰色头发的中年男子淡淡一笑,气质依旧随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很笃定:“平卢军会赢。”
“平卢军会赢?”
年轻人哈哈大笑,看中年男子眼神,已经不加掩饰的带上了浓烈的鄙夷,“你知道太原城的战况吗,你就敢胡说八道?我要是朝廷大臣,就该让你们这种迂腐书生,都上战场去厮杀,好叫你们知道什么叫敬畏,而不是碰到什么事都信口雌黄!”
熟料,中年男子竟然微微颔首:“我正要去太原城一趟。”
年轻人怔了怔,随即冷笑讥讽:“去送死?”
中年男子随意笑了笑,丝毫不介意,但也不再跟年轻人多言,转身就要离开棚子。
“先生留步。”
就在这时,徐瘸子忽然站了起来,他神色肃然,烟枪不知何时被收起,看着中年男子,沉声问道:“先生难道不知,这顿酒菜,压根不值一贯钱?”
年轻人冷哼一声,就要说他知道个屁。
然而中年男子却道:“自是知晓。”
“那为何先生却半个‘不’字都没有?”徐瘸子问。
中年男子笑了笑,“我若是不给,想必这位后生,就会以势压人,以力压人吧?”
他嘴里的后生,自然是指代年轻人。
魁梧年轻人沉下脸来。
中年男子说的不错。这种事他可没少做。事实上,方才,他正是看到中年男子要进店,才匆匆赶过来。他早就看好了,这个儒雅的文弱书生,正好是他们宰客的对象。
只不过对方很上道,所以他也就没有出手。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是被中年男子当面说出“以势压人,以力压人”,年轻人还是分外不悦。他神色不善,靠近中年男子一步,就要开口说话。
徐瘸子却示意他不要动,抢先开口:“那么现在,先生是否需要要回多付的钱?”
年轻人愣了愣,不懂徐瘸子为何这样问。看徐瘸子的样子,要是中年男子回答是,他好像真会商量这件事,这可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但中年男子的回答,却再度出乎年轻人预料,他道:“我若是会要回,方才就不会给。”
“你敢不给?!”年轻人终于受不了中年男子的摆谱,这厮一直淡然随和的模样,让他觉得不爽到了极点。
徐瘸子却没理会年轻人,而是继续问中年男子,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先生为何要多付这么多钱”
中年男子道:“若我看得没错,老人家曾是军中老卒,上过战场,杀过不少人。而在河东,战争多在北方边关。”
对他而言,这并不难看出来,徐瘸子身上的杀伐之气到现在也没散尽。
他继续道:“老人腿脚不便,应该是受伤后离开了军伍。老人家昔曾为国征战,流血伤残,有大功于国,本应被国家赡养,现今年老体弱,却无法安享晚年,还要操牢这间酒棚......没有让英雄荣耀的活着,享天伦之乐,受世人尊敬,是国家的罪过。”
他略微叹息:“没有老人家血战边关,只怕大唐已是国不成国,这小小的一贯钱又算得了什么。”
徐瘸子愣在那里。他的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眼眶也变得通红。
诚如中年男子所言,他曾戍守边关,血战沙场,九死一生,伤痕累累,他一生中最好的岁月,都献给了苦寒边关。
一朝受伤,断了腿脚,从边关退下来,留给残生的,除了军中发下的微不足道的一点银钱外,就再无其它。
荣耀?
没有。
丰衣足食?更是不存在。
因为行动不便,军中给的那些银钱,起初几年就已花光。之后的二十年,是饱受艰难困苦的二十年。没有人在乎他的荣耀,没有人记得他的功绩,更无人把他看成是英雄,大家的心思都在追逐自我的利益上。
这世道就是如此。
拖着残腿,在这个他曾为之血战的国家里,他艰难求存,受尽险难,缕遭屈辱。最终,生活让他丢掉了那些,曾今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荣耀。
二十年了,他变得市侩狡诈,他开一间酒棚,却老是在想着算计酒客,多弄一些酒钱。为此,有时候甚至让身旁的年轻人,做些以势压人的举动。
他不得不如此。若不如此,再过几年,等到他的老寒腿更加行动不便,他都无法劳作的时候,他就只能饿死。
国家没有让他安享晚年,他必须自己为自己多存些钱。
这就是他徐瘸子。
他市侩,他狡诈,他吝啬好财,他品行不端。但他没害过人性命。
但是今天,竟然有人告诉他,他是个英雄。竟然还有人记得他是英雄!
他自己都忘了。在漏风漏雨的屋子里忍受孤苦的时候,就已经忘了。
可那人竟然还说,国家没有赡养好他们,是国家之罪。
二十多年来,从未被人如此理解的徐瘸子,双目通红。
年轻人也怔在那里。他也没想到,在他眼中不堪到极点的中年男子,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中年男子向徐瘸子一礼,留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望着中年男子的背影,在官道上渐行渐远,回过神来的徐瘸子,缓慢的重新坐下,他抽了口烟,动作颤颤巍巍,半响才道:“这位先生,不简单。”
他眼光毒辣,自是早就怀疑这点,否则也不会有方才这场对话。
年轻人没那么容易服气,他在桌前坐下来,翘着腿道:“就算他看出来了你曾是边军,那又能说明什么?这厮说他要去太原城,他去太原城做什么,送死?他还说平卢军会赢,可平卢军马上就要崩溃了,谁也救不了,难道他能救?他当他是谁?安王?笑死人了!”
徐瘸子没说话。只顾着抽烟。
许久,烟抽完了,而这个时候,中年男子已经走道了小镇正前方。放下烟杆,徐瘸子道:“如果他不给多余的钱,让你跟他动手,只怕吃亏的是你。”
年轻人当即炸毛:“我吃亏?这怎么可能!他一个文弱书生,连灵气波动都没有,他靠什么赢我?”
徐瘸子嗤笑一声:“你一个还未成就练气的家伙,要瞒过你的灵气感应,是个术师都能做到。”
年轻人冷笑:“他是练气术士?放屁!”
他话音未落,忽然眼神一变。
他当即站起身。
连徐瘸子也站起来。
一队骑兵,约莫二十来人,从官道上奔来,直扑小镇。听到为首将领的呼喝下,小镇的百姓们无不色变,个个都开始往家里跑。
“是王扒皮!这狗崽子又来征粮了,他上个月才刚来过!”年轻人咬牙切齿。
这是县城的兵马。
河东大战持续的时间还不长,各州和太原城的存粮远没到耗尽的时候,但这个时候,却有些官吏,开始打着战争需要的幌子,强征百姓的粮食。
这些粮食,最终一部分会上交,另一部分会留下来。
上交了部分粮食,州府和太原就不会怪罪他们,他们主动为大军征粮,还会得到赞扬,毕竟这表明了他们的忠心。而留下来的那部分粮食,就成了他们的私财。
平时当然不能这么干,但是战争期间,诸事繁杂,秩序混乱,一切为战争服务,很多地方都顾不过来,官吏们就能钻空子,有机可趁。
这就是发战争财。
年轻人义愤填膺:“上回王扒皮来,咱们小镇家家户户的余粮,就基本被征完了,这回他们还来,这不是要我们砸锅卖铁?”
徐瘸子同样气愤,但他无可奈何。面对正规骑兵,他一个从军中退下来二十多年,已经老的不成样子的瘸子,又能做什么?
他叹息道:“这回只怕要逼死一些人了。听说上回王扒皮来的时候,看上了许麻子家的小娘子,只怕这回......”
这种事,徐瘸子有经验,因为他曾今经历过。
年轻人血气上涌:“这个畜生!许家小娘子还不到及笄之年!我去跟他们拼了!”
徐瘸子连忙拉住他:“你拼不过的!”
年轻人挣脱了徐瘸子,像一头发怒的豹子,已经没有理智可言,“拼不过也得拼!只要能杀了王扒皮,大不了从此遁入山林,去做山贼!”
乱世山贼格外多,这未尝不是原因之一。
徐瘸子拉不住年轻人,眼看着对方跑出去,他目中充满绝望。他很清楚,王扒皮有着练气一层的修为,根本不是年轻人能对付的。这一去,年轻人凶多吉少。
年轻人和徐瘸子一伙,坑过不少过往的客人,他不是一个纯善之人,但在没有子嗣的徐瘸子看来,那个十岁出头就没了双亲,靠自己摸爬滚打,辛苦活下来的年轻人,就跟他半个儿子无异。
他经常陪着他这个脾气不好的臭老头,让他没那么孤独,这些年来,好几次在他醉酒摔伤,是年轻人把他背回家,在他病了,没钱抓药的时候,也是对方冒着被豺狼虎豹盯上的风险,上山采药来给他治病。
他俩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他们有自己的悲欢,有他们自己的故事。
看着年轻人发疯似的冲出去,徐瘸子就像看到战场上,孤独冲向敌方大军的同袍。他们注定了有去无回,而他无能为力。
昔年,他为了这个国家,跟长城外的蛮夷浴血作战。而今,在这个国家里,他的亲友却要死在蛮横冷血的官军手里。
徐瘸子满心悲凉,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站立。
但他并没有倒下去。
因为年轻人没有冲到骑兵面前就停了下来。
徐瘸子愣住。
年轻人张了大嘴,一脸见鬼的神情。
县城那二十来名骑兵,此刻正冲到了满头银发的中年男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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