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泥这个事,赵军是知道的。
可实际情况是马玲三岁的时候,赶上秋天收苞米,家里所有的劳动力齐上阵。
当时林场放假、学校放假,除了马玲以外,就连八岁的马胜都参与到了劳动当中。
劈苞米这活儿不像别的,在苞米地里穿梭,那苞米叶子刮人、扎人,所以在忙的时候,就只能把吃饱喝足的马玲放在地头。
可也正因为喝的足,这姑娘想上厕所,但她没吭声,愣是尿在了裤子里。
屁股、大腿下面上都湿了,孩子肯定坐不住。而渐渐地,那在地里掰苞米的马老太太最先察觉到了不对,之前看自己大孙女一直都是坐在那儿卖呆,咋忽然改成满地爬了呢?
老太太背着背筐过去一看,小马玲裤子上全是泥。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嘛,谁小时候没尿过裤子?
关键是马洋这孩子缺德,人家小两口正忆童年呢,马玲一句“一跑一身土”,他来一句“一跑一身泥”,就在所有人都诧异时,这小子再用“你尿了”来接开了谜底,他在将喜剧效果拉满的同时,也将马玲的愤怒值给拉满了!
马玲摘下手肘处挎的篮子,将其交予赵军的同时,整个人直奔马洋扑去。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纷纷偷笑着闪开,刚才赵军的财大气粗就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再听那姐弟俩的搞笑对话,周围笑出声的都有三四个。
“哎!”赵军眼疾手快地拽住马玲,这姑娘气呼呼的怒视着马洋,两边脸颊绷紧,狠咬着牙关,当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从马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马洋被他姐吓了一跳,惊慌之下向后退去,差点撞到了一个人。
那人抬手扶了马洋一下,顺着马洋所视望去,正好与赵军四目相对。
“呀!”这人一怔,看着赵军就感觉眼熟。
“二姐夫。”赵军认得这人,正是这供销社经理,王美兰的叔伯侄女婿尤广全。
原本赵军是想找他来着,但带着马玲在供销社里一逛,一种特殊的温馨感让赵军很是享受。旁边虽然有马洋那个电灯泡,但这个电灯泡可以忽略。
可要是找尤广全那就不一样了,谁也不能忽略他。
但现在碰上了,就不能不打招呼了。而赵军一声“二姐夫”出口,尤广全立马反应过来,当即笑道:“兄弟呀,你啥前儿来的?来了,你咋不找我呢?”
这时候的马玲一听赵军管这人叫二姐夫,也顾不上收拾马洋了。
“呵呵,我寻思不给伱添麻烦了。”赵军笑着答道:“你一天挺忙的,我就买点东西,买完就回去了。”
“兄弟,你这什么话呀?”尤广全闻言,顿时面露不悦地道:“咱再忙,还能没有亲戚吗?”
说着,尤广全抬手往他办公室的方向一指,道:“走,屋里去!”
“哎!”赵军笑呵地应了一声,然后伸手牵了马玲一下。
他的动作被尤广全看在眼中,尤广全看了马玲一眼,然后问赵军道:“这是……”
“我对象。”赵军笑着应了一句,紧接着又拽过马洋,为尤广全介绍道:“这是我对象的弟弟。”
“啊,啊!”尤广全笑着点头,此时赵军还没介绍他,所以他没说别的。
而这时,赵军侧身为马家姐弟引荐尤广全,道:“这是咱四舅家的二姑爷,咱们得叫二姐夫。”
“嗯?”本来要说话的尤广全听赵军此言,把要说的话咽下去了。听赵军这意思,这姐弟俩跟自己老丈人还有渊源呢。
马玲看了尤广全一眼,然后才问赵军道:“哪个四舅呀?”
“还有哪个四舅?”赵军笑道:“咱家那房子,原来是谁家的?”
“哎呀!”马玲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尤广全道:“我妈说四舅搬团北去了。”
“是,我媳妇家原来在团北!”尤广全笑着应了一声,然后问马玲道:“你是大花姑家的闺女啊?”
尤广全都没见过王翠花但他听他老丈人、媳妇念叨过,说是走的时候把房子卖给了本家一个小名叫大花的妹妹。
“是。”这下对上了,马玲冲尤广全笑着点头,叫了一声“二姐夫”,旁边马洋也跟了一声。
王美兰和尤广全的老丈人王洪奎是亲叔伯兄妹,而王翠花和他们是搁了一层的叔伯亲。但是亲三分向这时候的人又重情,什么远方亲戚、屯亲邻居,都不是外人。
尤广全高兴地招呼三人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从门后的箱子里拿出汽水分给赵军、马玲和马洋。
等他坐下后,尤广全埋怨赵军道:“上次你跟我五姑来,走前儿咱不都说好了嘛?下回再来,你得到家。这可倒好,来了干脆连面儿都不见了。”
赵军连忙赔罪,笑道:“二姐夫,今天来的匆忙,就是下山买点结婚的东西。”
“结婚?”尤广全闻言也顾不上埋怨赵军了,忙问道:“结婚日子定了没有呢?”
“定了,定了。”赵军笑道:“明年二月初三。”
“二月初三。”尤广全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明年的日历,翻了几页抬头看向赵军道:“三月二十号呗?”
“对。”赵军应了一声,尤广全放下日历,道:“我到时候领你二姐去。”
“哎呦!”赵军呵呵一笑,道:“那是太好了,你们要回来就多住几天。”
尤广全的话,赵军没当真。
因为王洪奎那一支,都多少年没跟老家来往了。他二姑爷能照顾一下进城买货的亲戚,这就不错了。但却不至于跑三百多里地,就为了参加赵军婚礼吧?
赵军不认自己有那么大的面子。
尤广全这人挺磊落,他听了赵军的话,笑道:“我跟你二姐都有工作,回去也待不了几天。到时候喝你跟妹子喜酒,完了再上山给我爷丈人烧三刀纸。”
尤广全口中的爷丈人,是他老丈人的爹。听尤广全这话,赵军点头道:“应该的。”
赵军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但此时不能说别的。
赵军话音刚落,就听尤广全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老丈人走前儿,我们两口子搁跟前儿。那老头儿到最后,别的话啥都没有,就告诉我们有空回老家一趟,去给老老爷子、老老太太烧三刀纸。”
说到此处,尤广全吧嗒下嘴,道:“老头儿就这么一个心事儿,还告诉我们去一趟就行,你说我们能不给他办么?”
这尤广全可以,是个孝顺姑爷,他的话,赵军没法往下接,只能面容严肃地点头表示认同。而一旁的马玲、马洋,也都捧着汽水瓶不说话。
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惦记的可能是子孙,也可能是家业。但有一些人,在最后迷迷糊糊的时候,会轻轻地呼唤着妈妈。
“妹子,小弟。”尤广全也感觉到屋里气氛有些沉重,忙笑着招呼马玲、马洋道:“你们喝那汽水,喝没了,姐夫再给你们开。咱这儿别的不多,就这玩意多。”
说完,尤广全看向赵军,道:“兄弟,你看看你们还有啥没买的,姐夫都给你办了。”
赵军也没客气,当即从兜里掏出今早王美兰给的那张纸,展开了递到尤广全面前。
尤广全接过纸,拿到面前时,将上面写的字转正过来。
尤广全在这供销社干七八年了,平日里亲戚、朋友乃至熟人介绍,过来买结婚用品的如过江之鲫,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
即便如此,当尤广全看见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时,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王美兰的字虽然不好看,但一笔一划、清清楚楚,保证谁看了都能认识。
尤广全咔吧两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后,抬头看向赵军问道:“兄弟,咱家是搁屯里开卖店吗?”
好嘛,他给赵军当成来上货的了!
问完这句,尤广全又补充道:“咱自己家用,完了还往出卖呗?”
“不得。”赵军摇头,道:“咱家就是自己用。”
“自己用?”尤广全的声音瞬间变了,他手拿着那张纸,歪头看向赵军,问道:“那这么老些东西,你……咋用啊?”
面前要不是自己媳妇娘家的弟弟、妹妹,尤广全甚至都想问:“你结几回婚呐?”
“啊……”赵军也不知道自己该咋跟尤广全说,只能硬着头皮道:“反正是能用。”
尤广全嘴角一扯,把那张纸往桌子上一放,推到赵军面前,指着上面第一行字,问道:“兄弟,咱不是外人,你姐夫才说的。这个玩意儿,你要二百根干啥呀?”
确实,要不是亲戚,谁管你买多买少啊。你有钱,你乐意花,谁管呐?
但尤广全这人挺念亲情,而且王美兰要的那些东西,属实让人捉摸不透。
此时马玲、马洋坐的离桌子远,他俩十分好奇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可又不能过来看。
“咳。”赵军尴尬地轻咳一声只见那纸上第一行写着:红辣烛二百根。
这里虽然有错别字,但不管是谁看了,都知道王美兰要的是啥东西。
“咱家吧……”赵军组织了一下语言,对尤广全道:“现在住是两间半的房子,完了呢,我们新房是大五间。”
说到此处,赵军忙转移话题,道:“二姐夫,你跟我二姐要回去了,就搁咱家住,咱家有地方。”
“那能行吗?”尤广全当即拒绝道:“你小两口刚结婚,我们能跟你住吗?”
这是个讲究人,比那硬要当电灯泡的马洋强多了。
“不是。”赵军笑道:“咱家那老房子还有两间半呢,还能住不下你们吗?”
“哎,这行啊……”尤广全被赵军说动,但他忽然想起不对,忙对赵军说:“不是,兄弟呀,咱五间房、八间房的,你也用不了那么多蜡烛啊!”
“呵呵。”赵军笑道:“我妈说了,那天晚上家里几个屋都不开灯,就点蜡烛,完了点一宿。”
“这是干啥呀?”尤广全很是不解地问道。
赵军答:“我妈说红红火火。”
“红……”尤广全咔吧两下眼睛,继续问道:“那你二百根蜡烛一块儿都点了,它不也是一堆儿灭吗?它也挺不了一宿啊?你分开点,那你……半夜还起来换它呀?”
“那个……”面对尤广全的诸多疑问,赵军道:“我妈说给这些蜡烛整回去,到家融了灌到桶里,再整个捻儿,这不就成大蜡了吗?”
“大……”尤广全被王美兰的奇思妙想惊呆了,他停顿了三秒钟才为赵军算道:“二百根蜡烛,融完了,这得多少桶呢?咱们俩房子,七间半房那也用不了啊!你点三天三夜呀?”
“啊……”赵军答道:“我妈说了,做三套,过年点一套,正月十五点一套,再留一套,等我结婚再点。”
尤广全说的没错,还真是照三次来的。
可今天赵军和往常大不一样,一口一个我妈说,活脱脱的一个妈宝男。
“嗯?”尤广全一愣,脱口问道:“过年点它干啥,过年……啊……”
话说到一半,尤广全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当即冲赵军一扬下巴,道:“红红火火呗?”
“对!”赵军连点了两下头,尤广全领悟能力不错,让赵军省了一个我妈说。
尤广全无语了,他平日在供销社当经理,且不说职位高低,关键是什么层次的人,他都能接触到。可不管是经商的,还是掌权的,尤广全都没见过这么豪横的人家。
这还是山里人吗?
尤广全抿了抿嘴,看向桌上那张纸。一张方格纸,应该是从小孩子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几行铅笔字,而就是这些字所需要花费的钱财,尤广全一年都挣不出来。
“兄弟呀!”尤广全手在纸上点着,问赵军道:“那这二百斤红纸,是干啥的呀?”
说完这句,尤广全又接着问道:“这玩意哪有论斤卖的呀?”
尤广全都无语了,这年头卫生纸倒是论斤卖。可这红纸,谁家能用多少啊?谁家办喜事,来拽一大块红纸,卷成个卷就拿回去了。
“不是?”尤广全继续说:“我听我老丈人说,咱屯子没多少人家呀?百十来户呗,咱就跟他们那帐子上都贴上喜字,还能用多少纸啊?完了再叠几朵大红花,那也用不上二百斤呐?”
“咳!咳!”赵军也无语,他喝了一口汽水,试图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结果还喝呛了。
咳嗽了两声,赵军道:“我妈说,我们三月份前儿结婚,屯里树啥的光秃秃的不好看。完了整点红纸,给树根子往上,一米都包上。”
尤广全:“……”
赵军怕尤广全再问东问西,于是主动说道:“我妈搁屯子查了,咱屯子里头总共是六十八棵树,完了提前几天给咱家门口那两棵树砍了,这就是六十六棵。”
尤广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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