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伙给了一包种子,兜在袜子里。
那袜子活像刚从煤堆里刨出来,乌漆麻黑看不出原色,直筒处缠绕打了个结,种子就在其中挨挨挤挤。
或许是心里作用,看到颜色仿佛就能闻着迎风万里的老坛酸菜味儿。
特别酸爽。
让人难以下爪。
恩瑾这种有洁癖的,看一下都嫌脏了眼。
就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松松垮垮站在铁丝网旁,望向别的地方假装看风景。
袜子从铁丝网缝隙里塞过来了。
顾萌逃避似的低头,踢踢脚边石子,对潘彼得道:“还不快拿着?”
“啊?我拿?”潘彼得指了下自己,内心同样是抗拒的,因此不愿相信。
顾萌给他一个眼神自行体会。
潘彼得立即苦下脸。
他尖着两根手指把乌七麻糟的袜子拎了过来,吊在指尖挂着,晃晃荡荡。
多挨一寸手都要烂。
小少年心里清楚,自己也就是帮大佬们打打杂的用处。
不过他生来性格好,对顾萌又喜欢,顾萌让做这种小事,倒没什么怨言。
老家伙隔着铁丝网,看潘彼得拿袜子的手法,笑了笑说:“袜子在箱子里搁久了才这个色,原先还算干净。”
潘彼得听了松口气,终于放下心来拖住底部,拿手里抛了抛,又隔着脏兮兮的袜子揉捏松软的种子。
谁知老家伙在围裙上蹭蹭手,声音缓而苍老地继续补充:“我家老婆子也就连着穿了半个月,另一只找不着后我才给拾起来装些种子。”
“……”潘彼得瞬间五指僵直。
连着穿半个月叫还算干净?
爷爷你逗我呢吧!
顾萌见潘彼得脸都绿了,抿抿唇忍住笑。
他转而看向老人,问道:“我们早上路过时,看见你菜地里的作物生长特别快,这包种子发芽的速度也那么快?”
“一小时内生根发芽都不算什么。”老人笑了笑,满脸褶皱开出一朵菊花,道,“还有比这更快的呢。”
更快的是什么顾萌没兴趣细问,道了声谢后,带着冻着脸的恩瑾还有哭丧着脸的潘彼得离开。
回到囚室里。
潘彼得拿消毒液疯狂涮手,水流冲得哗哗响。
“阿西吧,这……”小少年洗了又洗,崩溃喊道,“哥!我的手好像有点痒,会不会是真菌感染!”
“你那纯属心里作用。”顾萌忙着研究铺在桌上的种子,头也没抬地说,“差不多可以了,没那么严重,非洗脱一层皮才开心。”
潘彼得冲干净泡沫后,抬起手放鼻子底下闻。
鼻尖耸了耸,满满的消毒水气味。
但回想起那只污糟糟的袜子,酸爽得浑身一激灵,连忙扭开水龙头接着洗。
桌上的种子很细,火龙果籽大小。
顾萌将八轴六面体魔方交错着转开,露出其中空隙,抓起一把种子往里面放。
“你觉得有可能撑爆魔方吗?”他随口问恩瑾道。
“注上水就没问题。”恩瑾淡淡回答,比顾萌笃定。
“希望方法是对的。不知道打开后会是什么……”
顾萌在两层空隙里装满种子,重新将魔方拧好。
一部分种子不可避免被磨得“咯吱咯吱”乱响。
复原后,魔方沉了不少。
顾萌拿着魔方搁桌上敲了敲,带到洗手台旁,挡开疯狂搓手的潘彼得,放到水龙头下浇水。
“哥,你闻闻,还有味儿没?”潘彼得执着于老太婆连着穿半个月的袜子,举着**的右手往顾萌跟前凑。
结果被顾萌一个稍嫌麻烦的眼神给扫了回来。
潘彼得只好作罢,老老实实呆在一旁,看着顾萌忙。
这一安静他就有心思发现,顾萌抄着水往魔方上面浇时,冷白肤色被水流冲刷得晶莹剔透,三条掌纹清晰可见。
那只手生得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就跟他本人一样柔软。
潘迷弟日常崇拜,顾萌哪儿哪儿都像是暖玉做的,真是赏心悦目得紧。
正欣赏着,一道高大身影毫无预警挡在面前。
潘彼得眨眨眼反应片刻,抬起头,就见恩瑾冷得可以冻冰棍的脸。
“哥……有,有事?”
面对那张俊脸,他也没有很害怕,就是情不自禁开始抖腿而已。
恰在这时,囚室门上一小方格子“刷”得从外面拉开。
“请1009号、1010号、1015号出列,有夜间巡逻事宜宣布。”
是米菲特有的甜美嗓音。
顾萌侧头看向门口。
门上狭小的长方形格子里仅露出一双眼睛。
甜美的女声含着笑意,可那双眼睛却是一片苍灰,冷冷得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
顾萌低头看了眼左胸前的口袋,边缘缝着一串编号。
他确认一遍自己的号码是“1009”,关了水龙头,甩甩手走向门口。
潘彼得着急忙慌地要跟上,想趁机摆脱怼在面前的恩瑾。
谁知恩瑾朝旁边挪了一小步,再次将他的路封得死死的。
眼见着顾萌走出去了,自己没人罩了,潘彼得欲哭无泪,央求道:“哥,亲哥,狱警叫咱们出去呢,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呗。”
不想恩瑾抬起手,一根食指抵在潘彼得的脑门正中央,就这么借着指尖这点受力点,推着小少年到了墙边。
潘彼得只觉得被命运怼住了脑门,大张着眼,一动不敢动。
后脑勺贴着墙,额头戳着根手指,硬生生给纤细苗条的小少年挤出了层双下巴。
“我发现你这双眼睛总是乱瞟。”恩瑾的指尖用力了一分,低柔的声线华丽冻人,“这么不老实?需不需要我给你矫正一下?”
潘彼得又是惊吓又是冤枉,壮着胆问:“哥!我哪里不老实了?我哪里眼睛乱瞟了?”
恩瑾问:“刚刚在看什么?”
潘彼得冥思苦想,骤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顾萌的手?”
恩瑾冷哼一声,一脸“算你识相”的表情,说:“以后不许盯着顾萌看,每一寸皮肤都不可以。”
潘彼得:“……”
这是什么可怕的占有欲……
小少年呆头呆脑,没有发出反驳的声音。
恩瑾觉得目的达到了,便松了手,淡淡地瞥他一眼,拧开了一旁的水龙头,微微弓着背自顾自冲手。
潘彼得看到,恩瑾将按过他脑门的那根手指冲得尤其仔细,捻了一遍又一遍。
潘彼得:“……”
跟他对待那只脏袜子的态度简直如出一辙。
好卑微……
恩瑾甩甩手上的水珠,若无其事地向门口走。
潘彼得隔着一段距离跟上,闷着头思前想后。
他难得机灵一回,不确定道:“哥,你这么防着我,是不是因为……喜欢顾萌啊?”
恩瑾突然停下脚步。
潘彼得急急收住迈开的腿,差点就撞到他背上。
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男人高大的背影,内心又开始怵。
面对这位大佬时,他时常活得胆战心惊。
“哥?”前面的人就跟山一样堵在那儿,一动不动,潘彼得不得不唤一声。
“谁跟你说的?”恩瑾低柔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这……”潘彼得扣扣脸颊,小声道,“傻子都看得出来吧。”
“我怎么没看出来?”恩瑾偏头看向左边,展现给身后人半张侧脸。
看着大佬狭长眼尾下勾勒出的冷淡弧度,如同暴风雨前孕育着宁静。
潘彼得彻底闭麦。
他总不能回答,“那你真是比傻子还不如”吧……
活得不耐烦要寻死了么?
门上传来两声轻叩。
潘彼得和恩瑾同时朝声源看去。
顾萌站在门旁,偏着头往里面瞅了眼。
见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又在门板上轻叩两下,转回头时仅剩一线冷白色颈侧露在门框边。
“快点。”顾萌的声音听上去很淡然,没看他们,站在门边道,“大家都在外面等着了。”
“哥,你没走啊!”潘彼得越过恩瑾,兴高采烈地冲向门边。
他不长记性地抱住顾萌一条胳膊,傻笑着像个考拉:“走走走,现在就走!”
走廊上,恩瑾跟在顾萌和潘彼得身后。
见潘彼得活宝似的腻在顾萌身边,这次倒是没介意。
反而是看着顾萌稍显沉默的背影,心情有些微妙。
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这么想着,突然地害怕。
仿佛前面有片火葬场等着他踏入的那种害怕。
顾萌、恩瑾和潘彼得三人到达一楼的警卫室时,另外五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其中就有薄晔和唐止。
扫视了一圈,还有那个齐刘海的妹子。
一共八个人,依次站在女警花面前。
米菲手中捧着档案夹对照了一遍,似是满意地点点头。
她接着双手背在身后,面朝大家说:“上半夜的巡逻是从夜里一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然后一组和二组换班,巡逻到凌晨三点结束。”
“编号1009直到编号1012是第一组,守上半夜,编号1013到编号1016是第二组,负责下半夜,巡逻过程中要确保两个生活区都有人在,如果察觉到囚犯之间的任何异动,务必及时联系总控制台,无论是监控室还是警务室都有电话,大家可以随时使用。”
“要说的就这些,其他的还有问题吗?”
“哎?哥,我在你后面一位,我们一组哎。”潘彼得拎着左胸前的口袋,眼睛笑得弯弯的向顾萌展示,“真好,又可以一起了。”
统共相处两天不到,可他只要跟顾萌在一起,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虽然恩瑾、薄晔和唐止三位大佬也很稳妥,但他们跟顾萌相比,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
三位大佬有一种“我是主角不会死,但身边配角都得死”的恐怖片主角既视感。
潘彼得私心里认为,这些人万万挨不得。
顾萌看了一眼他口袋上的编号。
果然,潘彼得是1010,就在他后一位。
第一组除了顾萌和潘彼得,还有薄晔和唐止。
就在大家互相确认小伙伴时,一道低柔嗓音响起:“我有问题。”
其他人立即停止讨论。
米菲朝最角落的男人看去,歪着头甜甜一笑:“1015,请问有什么问题呢?”
恩瑾淡声道:“我要换到上半夜。”
米菲摇摇头:“这样不合规则。”
“那就把规则改了。”恩瑾微微扬起下巴,酷到没朋友。
众人:“……”
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刚的玩家。
米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怎么都没说出口。
像是被谁强行禁止了说话般,一张笑脸忍得有些僵硬。
“1015,能说下原因吗?”米菲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话都显艰难。
恩瑾挑着眼尾瞥她一眼,轻飘飘道:“凌晨两点到三点是胆排毒时间,我需要休息。”
“……………………”
妈耶,还是位养生大佬。
米菲的笑脸更僵硬了,僵硬到近乎扭曲。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她不想拒绝,而是那个否认的“不”字怎么都吐不出来。
“那我们这组不就三个人了?”齐刘海妹子见女狱警没答话,以为是默认了,左右看看,显得不乐意,“不行!得从第一组调一个人过来,你们谁过来?”
潘彼得死死抱住顾萌的胳膊,就差挂在他袖子上了,疯狂摇头。
薄晔和唐止两夫夫自然是不可能分开的。
顾萌从潘彼得怀里费劲地抽开手,扯扯歪掉的衣领,无奈地说:“我去吧。”
恩瑾:“不行!”
“……”
谁都没想到恩瑾拒绝得那么干脆。
米菲收起平日里甜美的笑脸,哼了一声冷嘲热讽:“就你事多。”
众人:“…………”
看看,温柔可人的NPC都给气崩人设了。
薄晔“哦”了一声,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怼怼是想跟顾萌一组。”
“……我没有。”恩瑾说是这么说,耳根却可疑地红了。
顾萌看他一眼,笑着戏谑道:“那么想跟我一个组,是不是喜欢我啊?”
“……我不是。”恩瑾说。
“既然不是那就回二组吧。”米菲逮着机会就添乱,眯眼笑道,“不然就是承认了。”
“……”
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承。
恩瑾选择当个孤独的傲娇。
但心里就是好他喵的气。
想挠墙。
晚间八点,潘彼得洗好澡后,跟着顾萌回到囚室里。
睡衣是中袖和长裤,棉质的,很宽大,罩在身上感觉还不赖。
潘彼得伸着懒腰走入房间内,经过角落的桌子时,听到细微的“哔啵哔啵”声。
奇怪地侧头一看。
桌上的魔方不知何时已经四分五裂,从里面生长出一团绿茸茸的嫩芽。
“顾萌!”他惊喜地叫道,“魔方开了!”
因为先前就有了大致估计,所以当他们扒开绿芽,在其中发现一张卡牌时,都没怎么惊讶。
“这上面的又是什么?”潘彼得看到正面的那副油彩画,忍不住问道。
顾萌拎着衣摆擦掉卡片上的水珠,递给恩瑾:“看一下。”
恩瑾接过后,瞄了一眼,道:“壁画的左上部分,背着耻辱柱的天使。”
他又将卡牌翻转过来,看到了后方的几何线条。
“这些线条跟下午看到的那张牌上是一样的吗?”潘彼得继续问,什么都看不出。
什么卵用都没有。
“不是。”恩瑾很确定,“不同的线条。”
“这里好像有个红点。”顾萌指了下卡片上某处,道,“上午的牌里没有吧?”
恩瑾盯着那些线条若有所思,道:“没有。”
潘彼得叹息一声,说:“要是能把那人手里的那张牌也搞来就好了,凑一起说不定还能看出点什么。”
顾萌说:“这局游戏里的线索是需要拼凑的,明天问那人要来看看,他应该不会拒绝。”
潘彼得想了想,眼睛亮闪闪的,充满希冀道:“哥,是不是找齐一定数量的卡片,这场游戏就能通关了?”
“说不准。”顾萌摇摇头,说,“游戏里,什么稀奇古怪的通关方式都有。”
“咦?”潘彼得看向一旁,悄声问,“恩怼怼在做什么?”
两人谈话间,恩瑾已经半蹲到一旁地上,拿着一个石子在水泥地上划来划去。
顾萌走到恩瑾身后,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腰看。
地上已经有了一条条白色的划痕。
“画什么?”顾萌问。
顾萌一接近,恩瑾就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清甜香味。
手上划着的线条陡然折了一小下。
有些心浮气躁。
喵的。
想舔。
“另外一张卡片的背面图案。”
看着渐渐成型的几何线条,潘彼得惊叹:“哥,那张图你都记全了!”
恩瑾扔了石子,拍拍手上的灰,没说什么。
顾萌解释道:“恩瑾过目不忘,给他一些颜料,米开朗基罗的画也能百分百还原。”
潘彼得就差顶礼膜拜。
地上画了两张图,呈对角。右上角的是他们手中卡片上的图,左下角的是下午看到的那张图。
都是一些有棱有角的线条,潘彼得看不出所以然。
却听恩瑾淡声道:“地图。”
“啊?”小少年没反应过来。
恩瑾对着水泥地比划两下:“拼好了会是一张地图,现在还缺失很大一部分,不能确定方位。”
又指向右上角那张图上加重的某一点,道:“标红点的地方需要特别注意,那里肯定会存在些什么。”
顾萌笑了一下,低声道:“什么都逃不过怼怼的眼睛。”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了肩窝处。
恩瑾犹豫着侧过头,才意识到顾萌离他很近。
顾萌半干的发梢有些滴水,落在了他身上。
脸颊上也滚着水珠,眉眼温润,唇色水泽,就像一块上好的玉石刚从水底捞出来。
恩瑾腾得一下起身,差点撞翻顾萌,当即决定:“睡觉!”
潘彼得觉得突兀:“现在就……”
恩瑾从上铺拿过自己的枕头,让到一侧,执着道:“睡觉。”
准备让顾萌先上去。
迫不及待想跟他挨在一起困觉觉。
顾萌擦了擦头发,没什么意见:“夜里十二点还要起来,先睡一会儿吧。”
潘彼得点头:“那行。”
说着爬进了下铺。
恩怼怼小朋友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站在铁柱子旁期待着,整个人几乎要雀跃了。
结果眼睁睁看着顾萌钻进了下铺。
恩瑾:“……”
顾萌躺好了,拉高被子,对木着一张脸的恩瑾道:“麻烦关灯。”
恩瑾的心情瞬间来了次蹦极,绑绳断了,跌到了谷底,摔得稀碎。
“你要睡下面?”
恩瑾眉一皱,语气不太好。
“有什么不对?”顾萌侧躺着看他,脸颊蹭了蹭枕头,“难道你想睡下铺?那我让你?”
恩瑾搂紧了枕头,安静了半晌,不自然道:“跟,跟我睡。”
“为什么?”顾萌似乎是觉得好笑,半真半假道,“总是缠着我睡觉,你是不是喜欢我?”
“……才没有。”
恩瑾瞬间萎了。
顾萌摆摆手,闭上眼:“关灯。”
顾萌是没看到,但睡在床里边睁着眼的潘彼得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来好高兴的一个大男人,忽然就瘪了一下嘴,红了眼眶。
“……”
哥,你平时怼天怼地的,现在怎么就……委屈成这副狗样?
潘彼得匪夷所思地掖了掖被角。
然后就见恩瑾抱着枕头,拖着脚步走向门口关灯。
囚室里,灯光暗了下来,掩住一声浅浅的叹息。
从此,这座监狱多了个伤心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午十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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