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梦魇一直都想把那个印在额头上的印记给洗了。
一直都想。
对任何强大——或者曾经强大的魔物来说,那样的印记都是一种屈辱。
在所有者的面前,**可以被肆意操控,精神世界则被迫完全袒露。
——根本就是个玩物。
而世界上所有魔物都可以是奴隶,唯独他不可以。
“很高兴见到你,梦境回廊的……前守护者。”
拥有者深红色眼眸的魔物坐在熔岩的王座之上,这样对他说道。
梦魇一阵恍惚。
这个称谓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当它从眼魔的口中吐出之时,听起来甚至是那样的陌生。
就好像他从不曾听过那样的一个称号。
就好像那个称号从不属于他。
——就好像他不曾是一只强大、狂妄、肆意的魔物。
一点都不高兴啊。
梦魇想。
真是太奇怪了,明明他一直都想摆脱那个印记的。
他甚至曾经一度想过,—无论是谁都好,只要不是那个家伙就可以了。
——可为什么不高兴呢?
他不敢去深想。
梦魇天生向往自由,那样奴隶的印记,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为此他曾很是费心了一阵,结果不了了之,一直到现在。
——一切都是为了食物。
他曾不断告诉自己。
他喜欢那个家伙的梦境,为了食物,为了尽快恢复力量,他是可以忍受的——所以现在的潜伏只是为了迷惑她、观察她,然后有朝一日出其不意,将那家伙踩在脚下,告诉她谁才是主人。
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宣誓忠诚——然后我将为你抹去那个记号——珍贵的守护者不应被那样对待。”
拥有整片暗影裂谷和深红山脉的王者这样对他说。
——对待。
梦魇忍不住仔细咀嚼了这个词。
努力想要回想起自己曾经被错待、虐待甚至折磨的记忆——但是很可惜,一点也没有。
哦——也许有一点。
但是伴随着那样奇怪痛苦而来的,却是某种隐秘的、无法诉诸于口的快乐——也许还有一点点期待?
不,错觉。
他马上制止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使劲追想自己在那个蛮荒、落后又粗糙的地方的生活——然而记忆所过之处,却全是吵吵闹闹熙熙攘攘,虽然吃的方面总是不尽如人意,却没有一点孤独,也没有一点阴霾。
与之相比较,曾经在巫妖学院——还有在更遥远的梦境回廊时的记忆,都变得模糊而又暗淡,淡得只需要呵上一口气,就能随时遗忘……
果然,像他这样习惯懒散的人,就适合那样粗糙而热闹地活着。
“所以,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统治着深渊三分之一领土的王者难得的语气平和。
“我想要回去。”
说出口的刹那,梦魇先是惊讶,随即平静,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笑——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非得到这个时候才想明白么?
他想。
真不是时候。
地面开始融化,空气烫得仿佛要将他粉碎成灰。
他却不打算再改口。
撕去属于人形的伪装,苍蓝的火焰自他脚下一路向上缭绕,露出他那如同梦境一般优美的身姿。
“别冲动啊。”坐在眼魔右手边的魅魔笑得分外开怀,“想清楚了再做决定也不迟。”
“从没有谁能在我的土地上违逆我。”眼魔沉沉地咆哮着。
“我无意与您为敌。”梦魇的声音十分平静,“也无意撒谎。”
“我身上有属于主人的印记——在它的见证之下,我无法违逆祂。”
也不想违逆。
所有幻术都以现实为基础,它要求施术者永远保持内心的清醒,不然便会迷失在梦境与现实的分界之间。
“真是让人感动的忠诚啊……”魅魔发出赞赏般的喟叹。
而这样的话语非但没能缓解形势,反倒让眼魔更加愤怒。
在眼魔的注视之下,梦魇稍一动作,便被暗影的荆棘团团围住。
自那荆棘上生出了火来,钻入梦魇额心的环形印记之中,深深烙入他的躯体里,焚烧血肉,侵蚀骨骼。
“就让我看看吧,”他说,“你所谓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
——陷阱。
欧若博司消失的第一时间,林的脑中就出现了这样一个词。
随着梦魇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如芒在背的恶意。
她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就这样追上去便能够全身而退——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而且在暗中潜伏已久。
她试图追踪欧若博司身上的印记——但很显然,对方不会留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也能感觉到之间距离无比遥远,像是隔着重重的浓雾。
是骸蛛?
刚才那白色的蛛丝很显然来自于那只叫阿奇耶德的魔物。
可它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吗?
林持怀疑态度。
虽然一切非常明显,是那只不知道何时、通过何种方式又恢复原样的骸蛛掠走了梦魇,但她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但她也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对方的阴谋诡计。
对面像是一个神秘而充满恶意的主人,如同专门为了迎接她那样,在潮水一般的骸蛛群众按下了暂停键,清晰地指示出她所能前进的唯一方向——跟上去。
走之前,林从怀中取出唯一的传送卷轴,想要放在乌拉拉手里——哪怕逃离时的忙乱中,鱼人依然忍不住朝她的方向张望。虽然只有一瞬,但却被很好地固定住了。
卷轴却同她本人一样,直接穿过对方,落在了地上。
林稍一思索就大概明白了过来。
她身上的物品也同她一起,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次元那般,同现实的世界毫无重叠,就像是突然被从鱼缸里拉到了空气中,只有等时间重新流动的时候才能回去。
她捡起,抬手在上面施加了一个印记——确保卷轴在落到鱼人以外的人手中时,会直接销毁。然后重新放在了他的脚下,就这样迎着固定在半空中的骸蛛群穿了过去。
重回巢穴的路上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或者说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飞快地奔跑了起来。
事实证明她的这个做法非常的明智,因为时间并没有暂停太久,看看等她踏入先前骸蛛所在的巢穴时,周围一切那种如同蒙在水中的扭曲感与隔离感已经彻底消失。
她一脚踩在一块掀开了的粉红色肉膜之上,汁液四溅。先前战斗后的焦糊味钻入鼻腔之中,带来难以言喻的、已经让她有些不太习惯了的恶心之感。
然而林却没有心思去关注尚未完全来得及适应的新形态:巢穴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魔物,也没有欧若博司。
林皱眉在现场飞快地转了一圈,然而除了断墙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可供检查的地方——或者说有,但全都掩盖在了满地的肉膜之下。
符文还剩余两枚。
足够施展四节的烈焰风暴了。
林张嘴就要吟唱,然而刚一开口便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是直入脑髓的疼痛。
很难形容那种感受,就像是被人用烧红的钢针直接自额心刺入,然后在大脑中粗暴地搅动。
暴躁,愤怒,不带一丝怜悯。
林一个没忍受住,直接半跪在了地上,死死揪住脑袋。
伴随着那疼痛,无数狂暴的声音在她脑中炸响,粗暴而野蛮地碾压着她的意识,想要将她完全粉碎。
“虫子。”
一个轻蔑的声音凌驾于所有的痛苦之上,一下一下地碾压着她的意识,带着十足的傲慢。
林疼得无意识地干呕了一声。
然而也就是这一下,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找回了一些意识与身体的控制权。
此刻她像是身处在一片类似于虚空或者梦境的地方——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却没有实质的触感。
“谁?”
她勉力抬眼望去。
然后对上了一线黑色的影子——感觉到她的注视,那影子自中间倏然张开,露出血红色的瞳与骨灰色的眼白。
只是一眼,她便感觉自己像是突然置身于的沙漠之中,被突如其来的尘暴所吞没,满眼都是黑沙白雪。
那冰冷、恐怖、压倒性的力量,让她有种自己随时会湮灭的感觉。
可她却没有移开视线,而是透过一片模糊,死死地盯着那个眼睛。
“咦,有点意思……”
对方仿佛惊讶她还有力气动作,发出一声玩味似的轻哼。而下一秒,满眼的黑白雪花就变了形状,它们沙沙聚集起来,变成一根又一根锥刺,悬浮在半空中,全都对准了她。
“去。”
伴随着主人漫不经心的呼喝,所有的锥刺统统没入她的体内。
“——”
她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就被狠狠地钉在了地上,变得支离破碎。
来自精神世界的攻击,让她的意识变得残破不堪。就像是一个原本完好的存在,突然之间被碾压撕扯——但因为攻击者的手法残忍、巧妙而又迅速,因此在完全破损前,还能勉力维持着原本的样子,不至于彻底溃散。
只是离崩溃也不会太远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又要做什么。
“臣服吧。”来自远方的声音在这一刻充满了诱惑,就像是落于即将溺死之人面前的最后一根芦苇。
“臣服于我,喊我主人——我就考虑留下你那还算有趣的灵魂。”
它这样说道。
然后它满意地看到,以那团已经濒临溃散的意志为中心,逸散出来几缕细柔的触须,那触须朝他缓缓伸过来,仿佛祈求恩典。
魔物满意地送出了自己的意识触手,打算在那上面烙上自己的印记。
然而动手的刹那,那些细小的触须突然一扭,化为利爪的形状,狠狠绞上它的,然后像是饿狼对待猎物那般,使劲一扯——硬生生地撕扯下一大块淋漓的血肉。
那团溃散的意志重新凝聚成型,冲下意识退缩的魔物露出了雪白的獠牙:“滚。”
……
“啊——”
眼魔发出一声痛呼,死死捂住了左眼。
“哎呀,”一旁的魅魔挑了挑眉,站了起来,看着痛苦托眼伏于膝盖之上的眼魔,“吃亏了吗?”
“该死的虫子——”
眼魔巴洛尔发出了狂暴的怒吼。
王座碎裂,脚下熔岩崩裂,无数黑色的火焰与阴影一同在空中狂乱飞舞。
“弗拉斯——西里阿多——葛拉奇——没用的东西,把那个东西给我抓回来!抓回来——”
“你这是打算召唤你所有的守卫还有军团长么?”一旁的魅魔提醒他,“北面不管了?”
“你知道什么?!”巴洛尔狠狠地咬碎了一颗牙齿,“那个力量——我不会认错。”
“哦?”
“葛拉奇——”他最终敲定了一个名字,“带上你的人,把那个该死的家伙,把它还有它的候选者证明带到我的面前来!就在暗影裂谷——你这个蠢货!”
乱舞的阴影中飞出一抹,在眼魔面前轻转一圈,如同点头示意,随即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受伤的眼魔又砸碎了足足十几根柱子,才稍稍平静下来一些。
“真是可怕的力量。”魅魔飞在半空中,发出赞叹。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眼魔沉沉地望向他。
“这很重要?”魅魔弯唇,“你只需要知道——我对参加那个候选者游戏一点都不感兴趣就对了。”
眼魔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最后目光落到了一旁早已昏死过去的梦魇身上,又是一阵火起。
他狠狠地抹去了梦魇额心的印记,然后像扔垃圾一般,将之扔向边上无数蠢蠢欲动的黑影之中。
……
联系被彻底切断的瞬间,林整个人晃了一晃。
不可能的。
她下意识地逃避着最坏的可能性。
——他肯定还在这里。
林想。
她不过就耽误了一会儿,不可能会出事的。
烈焰风暴席卷过整座巢穴,露出了正中间凹陷的地面,还有一个黑洞。
她想也没想,就直接一脚跨进去,任由身子如同泥潭般沉落其间。
下沉的过程并没有经历很久——然后她就来到了一个完全对称的房间,看到了骸蛛首领。
它正陷入不知名的狂躁之中,口器不停地咀嚼着,疯狂地撕扯着什么东西——直到感觉到来自背上的冰凉刺骨的注视。
这有些熟悉的感觉让它立刻抬头,随即大喜过望。
这不正是它要找的法师么?
他们之间还有笔账要算呢。
然而二十六目相对之间,法师根本就没有动手的意思。
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了它大张的嘴上,一动不动:虽然距离有点远,但那雪白的嘴里面分明有几绺黑色的头发。
——大奴隶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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