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扬？
巫妖手中原本飞快晃动的骨笔停住了。
这个在领地边界放置“洗澡水”的设想说来话长。
按照当时守卫会议上大领主的发言，这个做法叫“零售转批发”。名称是一贯的拗口，但还算形象。而该提议按照大领主本人的说法，主要针对的是安吉利亚与深渊这段时间的局势变化。
随着深渊动力沙的不断输入，冒险者们突然发现，可以在深渊使用的武器居然悄然流通起来，价格昂贵，但数量不少。然而像这样本该是变革性爆炸性的变化，王国的顶层却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
不管是据说已经开始控制政务的二王子罗纳兹，还是掌握军队的大公主玛哈，对此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态与控制——甚至有消息传出说，这部分武器的真实来源其实就是安吉利亚的军队——具体消息来源无法确认，但冒险者们敏感地嗅到掌权者们那隐隐透露出的、鼓励的意思。
——毕竟随着冬季的不断延长，不仅仅是魔石，连食物也出现了供应的问题。
摆在眼前的出路似乎只有一条：
再没有什么比向深渊索取更加快捷、方便而直接了。
尤其是在失去了神殿的掣肘之后，这种近乎狂热的“复古”倾向很快就席卷了整个人类世界。冒险者们纷纷追逐起了旧日的武器，感受失落的旧日力量。
一时之间，“深渊武器”的价格飞速上涨，而一同上涨的还有上一个时代的武器设计图纸——然而很快就有人发现，所谓“高端”的图纸早就已经趋近断供，甚至千金难求；普通的图纸倒是还有不少，可但凡涉及的武器品质稍佳，价格也被抄得翻了三倍不止。
同一时间，作为改造、重铸武器所需的深渊魔导动力沙的价格又被炒高——先前因为冒险者们孜孜不倦的努力，魔导动力沙的价格已经回落了不少，甚至已经接近顶级的黑曜石的价格。
“你早就想到了？”当时的守卫会议上，领主之手在浏览金刃猎人亨德里克送来的报告后，提出过这样的问题。
大领主抖抖触须，做出摊手的动作：“巧合而已。”
“真是美妙的巧合，”利维坦对此深表赞叹，“现在不管是武器，武器图纸，还是深渊动力沙——都足以让安吉利亚在您的掌上起舞。如果继续这样下去……”
“不，”林说，“贩卖奢侈品的阶段很快就要过去了……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满足他们的需求，零售转批发——反正销量上去了，一样能赚钱——而且只会更多。”
“可是噗叽大人，”乌拉拉提出疑问，随着体积变大之后，鱼人的脑容积似乎也有了让人欣喜的进步，“但是那些人类——如果有了更好的武器，在我们地盘上用更好的武器，难道也是好事吗？”
巫妖明白，鱼人的这个问题确实问在了点子之上。
这位曾经是人类的大领主，似乎很少展现出对人类特殊的怜悯，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冷酷。
她似乎并不介意利用他们，比如先前借用人类之手打压影兽的骚扰。在自己的领地上出现冲突的时候，也是抱着能抓来改造利用就改造利用，实在不行消灭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可每当极度厌恶“降临种”的利维坦提出“借机和影兽一网打尽”的建议之时，她也总是打个哈哈就混过去，表示这种“利用”只有好处。
——毕竟是免费的。
这就是她的说辞。
但是随着深渊武器的出现，冒险者们的装备就更新换代，他们带着更加强力的武器进入了深渊。“收割”与“狩猎”一度呈现出碾压的态势，对整个深渊的威胁也与日俱增。
虽然林这边早已进行了装备防御的升级，对可能的冲突无所畏惧。但想起人类刚拿起魔导武器进入深渊的情形，哈尔忍不住摩挲了一下下巴，牙齿不由自主地咬紧了。
他想起了在音之丘观察到的一场狩猎，针对一只哀嚎女妖。
曾经需要一整支五人小队才能完成的狩猎，如今只需要两人就足够了，一个人负责将女妖单独引诱出来，另一个人则瞄准哀嚎女妖的要害狙击。全程不过半刻，一只皮毛完整的哀嚎女妖就落入了人类的手里。
这样容易获得资源自然引起了一阵疯狂屠戮的热潮，尤其是在眼魔管辖的魔力资源最为丰富的熔岩山脉和暗影裂谷。
人类所拥有的战斗力也得到了很好的提升——清除影兽上自然是越来越有效率，可同样的，对深渊来说，这样的隐患也是不小：有朝一日影兽消失，对灰血森林这样偏僻的所在来说，也绝对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然后那个家伙是怎么说的来着？
巫妖眯起眼回忆。
“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是一件坏事，”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先前你的人拿到武器之后，用的机会多吗？”
“没有，噗叽大人让我们隐蔽——低调。”鱼人的词汇显然日渐丰富。
“没错，可再好的秘密武器，如果不用的话迟早都要生锈。所以回头可以请我们伟大的领主之手帮忙做些变形药水，等再过一阵子，我们就可以愉快地和人类一起浑水摸鱼了。”
相处了那么久，哈尔不敢说自己是林肚子里的蛔虫，但还是立刻反应过来林话中的几层意思：首先，因为大领主的一句话，他的任务又增加了。
其次，他们的大领主打算继续借着人类的手对付眼魔，甚至让她的力量隐藏在人类之间，练手对付眼魔——并且，如利维坦私下担忧的那样，这位大领主确实没什么对人类动手的意思，甚至可以说是缺乏敌意——或者说她笃定人类不会成为他们的威胁？
从好的方向来看，应该可以称赞她目标明确而专一；可从长远来看，这种显而易见的短视着实让人不安，毕竟从一个纪元前开始，深渊和安吉利亚便是天然对立……
还有，她说“再过一阵子”——她似乎非常笃定，再过一阵子会发生些什么事……
显然，她并没有忘记自己作为候选者、身为领主的责任，非常“专注”地把重心放在眼魔身上；但与此同时，她还有什么事情——或者计划瞒他们。
而她肯告诉他们的只有“需要做什么”：她将增加给人类的深渊魔导动力沙供应——大量地。
虽然这种神秘到近乎霸道的做法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信任，却依旧让领主之手感到了一阵不爽——并且还是那种一想起来就会导致情绪剧烈波动的不爽。
哦，最可笑的是，这位大领主想到的增加供应的办法不是什么多割点“肉”，而是直接在水里泡一泡，松骨松肉，顺便重新塑个形。
一想到那天一坨泥巴蹦到水潭里，把一潭清水染成泥浆，出来的时候直接洗成个妖娆妩媚的女性利维坦——虽然是泥巴人的样子没错，但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尤其是一些神情上的细节根本就是本体的翻版——巫妖就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亡灵意志”的存在，他大概会直接把这个家伙掐死砸扁然后扔回去让她重新来过。
——利维坦那个恶心又该死的样子就这么让她印象深刻吗？
巫妖眼中的灵魂之焰瞬间变得愈发冰冷而又阴森。
“嗨？哈尔？”
面前盆子中的半身泥巴小人抬起了一条看起来和触须没啥区别的手，在他面前使劲晃了晃，打断了巫妖近乎漫长的思考。
“既然已经完成任务了就赶紧滚回来，”巫妖声音冷淡。
“光推销一处怎么够，”对方一口回绝，“上次不就说了么？光一个地方很容易惹人怀疑，数量也不够，加上舍维尔他们，得把新挖的那一片泥坑都推销出去才行——‘财富喷涌之地’，这个名字怎么样？”
“不怎么样，”巫妖说，“我给你准备好了新的外形。利维坦那个恶心的样子太显眼了。你也不想以后给他找麻烦吧？”
“但他这个样子真的好看啊。”盆子里的泥巴小人捧住了圆圆的脸，做出沉醉的样子，“我问过利维坦了，他说完全不介意。”
哈尔冷笑一声。
他早就知道这个家伙似乎对黑发黑眼的女性有奇怪的偏好——大概是很接近她以前的样子，代入感强。
可知道归知道，不开心照样不开心。
“整天顶着别人的脸有意思吗？”他说，“你不会用自己原来的脸吗？”
话一出口，瞬间冷场。
哈尔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记不起来不是她的错。
他想。
从一位女性变成一滩泥巴的样子，应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吧？
虽然她好像看起来早就不介意了，也不执着于变成人类的模样。但哈尔知道其实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连巫妖都必须要用最初的骨骼做成自己的命匣，以保持同“曾经”的联系，如果连那种联系也不存在，简直就像是“过去的自己”不存在一样……
她应该比谁都想找回以前的样子吧？
正想着，他忽然看到泥巴小人的手慢慢放了下来，脑袋也渐渐垂落下去，身形也逐渐消失，仿佛随时都会重新变回砂子的样子。
——简直就像是要消失了一样。
哈尔不知道怎么就有点发慌。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团泥巴已经被他捧在了手里，端到面前，小心翼翼。
“刚才我乱说的，”他说，“我只是有点累了。”
说完他就想把话吞回去。
这根本就是胡说，巫妖根本不需要休息。
掌心里的人显然也知道，原本马上就要变成沙子的脑袋微微上仰，仿佛十分无语。
“……我的意思是，利维坦的那个样子虽然还……不错。但那毕竟是他的样子，如果一直用下去的话，其实并不适合你。等你回来可以先看看我给你准备的那个样子，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慢慢改，按照你的想法来，什么样子都可以。”
他难得说了一大串，可掌心里的泥巴小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直觉自己说得有点太多了，但是看她不说话，他就觉得自己必须再说点什么：“我的意思是，所有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也是——想不起来也没事，如果你实在喜欢他的样子，那就……”
巫妖突然顿住。
什么合适不合适？什么喜欢不喜欢？什么独一无二？
他刚才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等等，哈尔，”掌心中的泥巴小人撑起来了一点，用仿佛九分疑惑、一分震惊的口吻问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对我……”
啪。
巫妖猛地合掌，直接拍扁了手中的泥巴。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空白一片。
他直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万一被误会就很麻烦了。
巫妖想。
他的意思只是想说明，保持自我才是最终要的——对，一会儿就这么解释。
手掌中的那团泥巴死命从指缝中钻了出来：“搞什么？很难受啊。我还没问完呢！”
“不好意思，刚才手没有拿稳滑了一下……你想问什么？”
多亏亡灵意志，巫妖很快就从奇怪的“迷惑”与“惊惶”状态中走了出来，非常冷静地接上了对方的话，并重新张开了手，稳稳地碰住了她。
泥巴扭了半天，然后顿住：
“……忘了。”
巫妖吐出一口冰凉的气息，重新要将手掌合上。
“等等！”泥巴小人立刻高呼，“我是想说，你刚才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突然说那么奇奇怪怪的一大通……你是不是以为我生气了？”
“你没生气？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生气，”林说，“你也没说什么啊。”
“那你刚才突然没说话，我还以为……”
“哦，你不是让我有本事用自己的脸么？我就使劲想了一下……然后这边有点走神，没控制好。”
——原来如此。
哈尔终于放下心来。
“那你想起来了吗？”他问。
“并没有。”林说，“不过也无所谓了——哎，你知道么，你刚才说什么虽然利维坦不适合我，但是只要我喜欢就好，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当爹的要嫁……”
啪。
巫妖不带任何情感地阖上手。
他并不害羞，只是单纯地不想听。
再度被拍扁的泥巴不依不饶地从指缝间又爬了出来。几度被拍扁，大领主似乎终于生气了：“让我说完行不行？你那些话就像嫁女……”
啪。
就这样往返了几次以后，终于以大领主放弃而宣布告终。
“丧心病狂。”林指责，“不说就不说吧，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什么？”
“是关于候选者的事，所有候选者都到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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