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章和双眸瞪大,猛地抬起了头,脑子里嗡鸣作响。
他的眸中又燃起了炽热的火焰,其中蕴含着滔天的恨意,他扬起线条清瘦的下巴,咬牙道:“顾策降敌开城门,致数万百姓将士枉死,怎能相提并论!”
他误会了顾二姑娘,他认;可是顾策之罪天下皆知,天下为证,又岂是大皇子三言两语就可以抹掉的!
父是父,女是女!
他身后的其他学子们也是心有同感,纷纷点头,脸上写着同样的愤慨。
学子们一脸义愤,而楚翊依然笑得云淡风轻,问道:“谁见了?”
九年前,南越大军攻下扬州台陵城后,足足屠了三日。
所有参战的大景将士战死的战死,活埋的活埋,台陵城一带的百姓也是十室九空,可谓尸横遍野。
在场的学子以及外面的围观者都曾听闻,当年台陵城上空的血腥味久久不散,乌鸦成群乱飞。
可现在大皇子却问,谁见了?
这个问题可以说问得有点扎心,韩章和等人一时无言以对。
楚翊又一次重复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这句话楚翊刚刚才说过,所有人都还记得。
若是在今天前,他这么说,必会引来不少人的反感,尤其是在场的这些学子,也必会大书特书,口诛笔伐一番。
此时此刻,他们却说不出口了。
今天他们跟在大皇子身边半天,观他为人行事,并非他们之前以为的被美色所惑的昏庸之人,也没有因为在南越为质多年而变得庸碌软弱。
他们这位大皇子不仅是过目不忘,聪明绝顶,而且还是胸有沟壑、言之有尺、行之有度之人。
而且,华家这桩案子的教训就在眼前。
学子们彼此对视着,原本坚硬如城墙的心防略略有了一丝松动。
今上性情宽仁,登基一年,便废了数项杂税苛役,还一力扶持书院,开恩科兴科举,就是想给他们这些平民学子一展雄心抱负的机会。
不似先帝更看重那些高门世家,在位这二十年虽没有废除科举,却也不曾重用任何寒门进士。
今上一登基,就开恩科,很显然是在对天下寒门学子宣示他的政见。
这样的一个皇帝应该不仅仅是宽仁,也是有心怀天下、力图振兴的君主。
既然今上和大皇子都觉得当年顾策降敌的事有隐情,莫非是真的有什么隐情……
韩章和深吸一口气,维持着作揖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看着楚翊,正色道:“殿下可有什么凭证?”
“若有足够的证据,如今就该正名了。”楚翊的神情极为平静,口气也相当淡然,似乎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韩章和从楚翊的用词中听出了他的语外之音,急切地追问道:“敢问殿下是否已经发现了些许头绪?”
话出口后,韩章和又怕这是朝廷机密,还想说什么,但楚翊先一步开口道:“我在越国时,偶然发现当年扬州的那一战中,越军明面上声称折损两万将士,实际上却战死了三万人,一万人凭空消失不见。余下越军在返回越国后,就被越国圣人下旨解甲归田。”
寥寥数语令万草堂内的气氛陡然间凝重起来。
俗话说:金举人,银进士。几个县才能出一个举人,每个举人都是从万千秀才中杀出来的聪明人。
在场这些学子们能一路读到举人,都不是蠢人,更何况,他们科举的目的是为了为官,平日在书院里先生也常与他们说一些朝廷时事,让他们分析、撰写策论。
大皇子提出的这个疑点确实令人感觉蹊跷,他们皆是眉头深锁,露出深思的表情,心里冒出同样的想法:莫非当年越国圣人是为了隐藏那“消失”的一万越军,才会下令越国北伐军解甲归田?
顾策一案牵连甚大,关系到了数万条人命,关系到他们大景的颜面,若没有那一败,大景何须与越国议和,何须对着越国卑躬屈膝,割海赔款,又送了大皇子为质子。
对于大景,这是一段屈辱的历史!
可如果这桩公案的背后藏着不为人知的隐情呢?
楚翊接着道:“去岁,我从越国归京的途中,曾亲赴台陵城,在距离台陵城十五里的上岭发现了一处焚烧过的战场,可根据兵部留有的卷宗记载,当年那里没有发生过任何战争,也没有任何大景的兵员与百姓折损在那里。”
所有的学子们表情更郑重了,一片肃然之色。
原来大皇子早在去年就曾亲自去了一趟台陵城调查,很显然,他为了顾策案筹备已久,并非一时起意。
按照大皇子说的这些疑点,让他们不得不怀疑越军消失的一万人是否就死在了上岭。
要真是这样,那就算不是一场大捷,也至少是一场两军血战。
既然顾策有与越军誓死血战的决心,他又为何会降敌?毕竟他杀了越军那么多人,可想而知,就算是降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众学子中,一个年轻的灰衣书生喃喃道:“难道说,当年是越国圣人为了扰我军心、民心,才诬赖顾策降敌?”
顾策案疑点重重,万一顾策真的没有降敌,那么,他以身殉国,还要蒙受不白之冤被世人唾弃,他的后人也要被世人指指点点,公道何在!
其他学子们没有说话,面上也染上了几分压抑之色。
“九年了。”楚翊幽幽道,“朝廷应该还顾策一个公平,一个真相。”
周围的空气中随着他这句话又添了一丝悲壮与凄凉。
柜台后的顾云嫆也听到了这番对话,手指无意识地在柜台上算盘上胡乱地拨着上面的算珠,眸光闪烁。
她没想到大皇子为了娶顾燕飞竟打算为顾策平反,还这么堂而皇之地告诉了这些学子。
顾云嫆微咬下唇,失魂落魄地望着楚翊,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着扬州,想着顾策。
当年,她也在扬州。
当年,她才六岁而已,在那里她遇上了微服的康王,当时康王十四岁,已是一个卓尔不凡的少年郎,少年意气……
顾云嫆把手指从算盘上收回,心不在焉地往后堂方向走去,每走一步,心脏就抽动一次,脑子里乱哄哄的,只觉得夜风吹拂声、怦怦心跳声、脚踩上落叶的声音……都变得分外清晰。
前堂的喧哗和热闹被她抛诸脑后,甚至连手中的帕子脱手落下,都丝毫没有察觉。
顾云嫆从万草堂的后门上了自家的马车,除了医馆的伙计外,根本无人察觉她的离开。
天色晦暗,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马车载着顾云嫆一路疾驰,去往康王府。
整个康王府都因为未来王妃的莅临而震动了。
“嫆儿!”楚祐更是因为顾云嫆的到来,喜出望外,亲自来了外仪门相迎。
自从那次进宫见了袁太后之后,顾云嫆就说要退婚,他们两人从此两不相干,那之后,楚祐前后去了芦苇胡同的顾宅求了几次,可顾云嫆都不愿见他。
现在顾云嫆主动来了王府,那是不是表示,她不生气了?
他柔情款款地看着顾云嫆,亲自扶着她下了马车,狭长的鹰眸中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连一向狂狷的面容都因此柔和了不少。
他身上这种纯粹的欢喜,顾云嫆也是看在眼里的,微微叹息。
她一直都知道康王对她是真心的,偏偏他是康王,他们之间还横亘着太后以及朝堂上的那些明争暗斗……
待顾云嫆站稳后,楚祐热切地握住了她纤细的手,两人手掌贴着手掌。
“嫆儿,是我不对,我真的没想到母后会这样……”楚祐又一次向顾云嫆道了歉,将姿态放得很低,深情的目光贪婪地在她秀美的小脸上游移着。
她瘦了!
楚祐心疼极了,又试探地将横臂揽在她纤细婀娜的腰身上。
顾云嫆身子一僵,想挣开,就听楚祐情真意切地又道:“嫆儿,若是太后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以后除了逢年过节,就别进宫了。”
“我们两个人在宫外,过着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好?”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袁太后定要住在宫里,不会和他们同住的。
将来他若能登上那个位置,他的嫆儿就是堂堂皇后,皇后是国母,不是普通的儿媳,太后也再不能像那日那般折辱了他的嫆儿。
他说话的同时,灼热的气息吐在顾云嫆的右侧面颊与右耳朵,令得顾云嫆为之一颤。
她仰首看着他英俊的面庞,眸子漾起万般柔情,憋了好些天的那口气终于消了。
太后终究是他的生母,他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不易。
见顾云嫆没有挣脱自己,楚祐心下一松,这才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让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
“嫆儿,我们会好好的。”楚祐真挚地说道。
顾云嫆倾听着他强壮有力的心跳,低低地“嗯”了一声,身子也渐渐放软了。
片刻后,顾云嫆才道:“王爷,大皇子要重新调查顾策一案。”
下一瞬,与她紧贴的胸膛一阵起伏,轻蔑的笑声从男子宽厚的胸膛里透出来。
“天下人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楚祐语气冰冷,一派笃定地说道,“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天,天音阁一别后,建威将军汪南就当朝弹劾大皇子去无量观祭拜顾策,这件事震动了朝堂。
之后,弹劾折子更是一本本地堆到皇帝面前,要不是皇帝强撑力保,楚翊这个皇子怕是早已经黯然地退出早朝了!
愚不可及,楚翊这小子真是愚不可及。
自己那位好皇兄好不容易才给楚翊赢来了上朝的机会,这才几个月,楚翊非要作死!
现在又正值恩科,学子们陆陆续续抵达了京城,但凡楚翊再敢说给顾策平反试试,那些学子们就会将他口诛笔伐,那么楚翊在士林中就再无威信可言了。
若是楚翊因为顾策的案子失了民心,丢了军心,又失了这仕子之心,哪怕他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也再没有被立为太子的可能性。
楚祐将最近朝堂上的一些争议告诉了她,最后含笑道:“嫆儿,你别担心,楚翊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可是,学子们似乎动摇了……”顾云嫆紧张地一把攥住楚祐胸前的衣襟,飞快地把华家之事的经过说了一遍,包括越军消失的一万人,也包括上岭的事。
楚祐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微微蹙眉。
原来楚翊从南越回来时,路上一度失去踪影竟然是去了台陵城与上岭……他这个好皇侄还真是会藏啊!
楚祐眼眸阴沉,心头像是猫抓般的心烦,但还是柔声宽慰了顾云嫆一句:“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放开了顾云嫆,退了一步,接着重重地击掌两下。
长随立刻闻声而来,就听楚祐语气淡漠地吩咐道:“你去万草堂那边看看情况。”
“是,王爷。”长随抱拳领命,匆匆而去。
黄昏的天空一片晦暗,王府的各处已经点起了一盏盏灯笼,宛如一大片萤火莹莹生辉,照亮了整个王府。
“嫆儿,”楚祐牵着顾云嫆的手,小意温存地说道,“我最近把王府中修缮了一番,你既然来了,就随我四处看看,还有哪里要改好不好?”
他紧紧地盯着顾云嫆的小脸,问得小心翼翼。
天色不早,顾云嫆本来想说完顾策的事就走的,现在不由心软了。
她抿了抿唇,抿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笑,终究点头应下了:“你要带我去看哪里?”
“等去了你就知道了。”楚祐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走。
两人去了王府的花园,黄昏的花园也别有一番夜凉如水的景致。
顾云嫆从前就来过王府好几回,也不用楚祐介绍什么,她就能看出花园哪里修缮过,暖房边多了一道曲折的紫藤花廊,一棵老树下添了秋千,花园西北侧的小湖上种上了半边荷叶,还添了一处水阁……
顾云嫆一眼就能瞧出来,花园里的这些改建与修缮都是为了自己,包括这处新的水阁,也是从前她有一次说过,这个位置的景致很好。
看着有些魂不守舍的楚祐,顾云嫆的心中软得一塌糊涂,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粲然一笑,道:“我很喜欢!”
心上人那明媚的笑容看在楚祐的眼里,勾魂摄魄,心头的那点郁结一扫而空。
他真想诉一番衷肠,出去打听消息的长随步履匆匆地回来了。
长随硬着头皮朝两人走近,躬身禀道:“王爷,万草堂的那些读书人被大皇子说动了,现在群情激愤,说是要联合同窗一起联名上书皇帝,请大皇子重查此案,说无论顾策是功还是过,都该查个清楚明白。”
一个举人上折,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但如果上百举人甚至更多读书人联名,那意义就不同了,这便是众志成城。
长随的这句话犹如一桶冷水当头泼下,楚祐与顾云嫆之间那种旖旎的气氛消失得干干净净。
楚祐的脸色瞬间宛如暴风雨来袭,浑身上下散发出沉沉的戾气。
如果此案被重查……
“咚!”
他抬手重重地捶在湖畔的一棵柳树上,碗口粗细的柳树被捶得簌簌颤动,片片柳叶如雨般落下……
“王爷!”顾云嫆心疼地去看他的手,只见他的右手被柳树的树皮蹭破了些皮,隐约渗出血丝。
顾云嫆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方素白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沾染在皮肤上的灰尘、木屑,仰首去看他。
楚祐面色阴鸷地望着湖面,湖面在盏盏灯笼的映衬下闪着粼粼的波光,反射进他漆黑如墨的眼眸里,衬得他周身气质冷厉孤傲。
顾云嫆看着他线条明晰的侧脸,心像是被揪住似的痛。
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整整九年,连台陵城也早已重建,景、越两国好不容易和平了九年,大皇子为何还要揪着不放呢?
静默良久,楚祐才讥诮地说道:“好一个楚翊!”
“他倒是时刻谨记太祖皇帝的教诲,既然无法从朝堂入手,他干脆就反其道行之,‘从下而上’。”
太祖皇帝曾言:革命是从下而上的,要相信百姓,依靠百姓。
这是太祖皇帝起义时的口号之一。
顾云嫆又取了方新帕子替楚祐包扎好了手,“就算大皇子想‘从下而上’给顾策翻案,此案也终究得放到朝堂上,只要文武百官反对,皇上一样没法一意孤行。”
顾云嫆意味深长地弯起了唇角,灯笼的灯光映照着她的眼睛流光溢彩,如星辰般璀璨。
当年的那一案牵扯太大了。
此案牵涉到的可不仅仅是先帝的清誉,大皇子终究是太年轻,不曾经历过朝堂博弈,才会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想要为顾策翻案,谈何容易!
楚祐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点头,心绪冷静了不少,只是眼神依然阴鸷。
“王爷,你去忙吧。不必管我。”顾云嫆体贴地说道。
“……”楚祐握着她的手,面露迟疑之色,目光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
嫆儿好不容易才原谅了他,他实在不想把她一人丢下……
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顾云嫆又道:“我在王府里先逛逛,等你回来。”
此言一出,楚祐的眼睛瞬间亮了,大喜道:“嫆儿,我很快就回来。”
“你在这里自便,这就是你的家。”
“芦苇胡同那边,我会派人去说一声的。”
叮嘱了一通后,楚祐吩咐一个内侍好好招待顾云嫆,就匆匆地出了门。
大皇子的一举一动,本就在众所瞩目之中。
这一天,先是民间,再是仕林,整个京城因为大皇子的那席话而震荡不已。
当晚,萧首辅和建威将军汪南先后进宫求见皇帝。
汪南一撩衣袍,决然地跪在了南书房外,怒发冲冠地喊道:
“皇上,重启顾策案实乃倒行逆施之举,万万不可!”
“顾策降敌叛国,祸国殃民,天怒人怨,种种罪状证据确凿,根本无可辩驳!”
“若顾策都能翻案,如何对得起扬州死难的十万将士和百姓,他们在九泉之下何以安息!他们的家属又何以宽慰!”
汪南越说越是激动,越说越是悲愤,到最后,声音似乎是从胸腔中嘶吼出来,连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震。
想到牺牲在扬州的赵老将军,汪南更是心如刀割,双目一片赤红,几乎是目眦欲裂。
为将者每一次上战场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但是,他们可以在战场上的刀剑厮杀中死得壮烈,却不该因为己方降敌而死,这是一种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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