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厨后的灶台生起了火,隐约听到切菜的声音。
他从屋中走出来,正落黑的院子显出寻常人家的安宁祥和。项桓举目扫了一圈,老树下是他搭的几张木架子,平日里用来晒动物的毛皮,宛遥偶尔也会晾些床单。
角落堆着几坛果子酒和腌制的肉干,水井边上两三只大簸箕,晒的全是药材。墙头常来闲逛的野猫轻手轻脚地迈着步子,甫一撞见他的目光,转身就遛了。
项桓将视线收回,不经意地侧头。
厨房门边洒出昏黄的光,人影朦胧,他看着那个在灶前忙碌的身形,眸色淡淡的,瞧不出情绪。
大锅里的水尚未沸腾。
宛遥揭盖看了一眼又合上,垫脚取下菜篮里的胡萝卜、丝瓜,去皮后均匀地切成丁。
项桓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她做饭。灶间的热气带着火光铺在宛遥的侧脸,就像某日的夜里,她蹲在这里看火,橘红色的光照在身上,明亮温柔。
他两手伸了出来,虚虚探在宛遥腰间。
只要用力合拢就能抱住。
其实项桓知道,如果真想留住她,也并非没有办法。他生来就不是个委曲求全的性子,若换在从前,倘若自己想做什么事,能够不折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可他居然退却了,缓缓收回手。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让戾气满身的少年也终于隐约明白了什么是不忍心,什么是舍不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寒至暑往。
南境的战况也隐隐传到了青龙城,季将军的虎豹骑与袁傅的烽火军势均力敌,在凭祥关恶战了一场,各自不分上下。
这是能让天下英雄惊叹的对弈,他日史书上想必也能落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季长川和袁傅皆是乱世中生存的名将,他们对战场的渴望无关立场,因为宝刀都是需要开锋的,太平日久的江山只能让他们的利爪生满红锈,让曾经坚定的意志动摇。
这样的人,注定是属于战火和征途的。
但两位雄狮交手,咸安皇帝又不知抽的哪门子的疯,另调了一批新军从东面出发,在黔中道驻守。名义上是助季长川一臂之力,但总有些监视和坐收渔利之嫌。
听说这是沈煜亲自提拔将才,花了半年时间招募训练,组成的“威武骑”,那里头的人不晓得吃什么长大的,个个体魄强壮,勇猛无比,每一个都是能单挑猛虎的勇士。
项桓从城外回来时,一日一换的告示牌上忽的贴出了征兵的消息,一群人围在旁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虎豹骑和威武骑都缺人?也不晓得跟着哪一位混好……”
有壮汉当即开口:“当然是大司马了!大将军战无不克!”一看就是季长川远在边城的又一位忠实的支持者。
“可我却听人说,威武骑好像更厉害。”身侧的人插话道,“我有个朋友在京城,据说今年东西营演校场演武,两军阵前比试,威武骑的士兵徒手便能撕裂马腹!打得宇文将军的人措手不及。”
“不至于吧?”
“真的假的……”
他在人群的外围站着看了一阵。
熟悉的名字入耳,令他难得想起了故人。
也不知余飞他们怎么样了。
圆圆跟着大将军,应该衣食无忧,倒是项南天,一把年纪了,在北境苦寒之地能不能撑过这个冬天……
而自己呢。
项桓茫茫然的想,他虽捡回一条命,但现在已成大魏的黑户,
季长川说要自己戴罪立功,可如今就算从头开始,身份这一关也过不了——他已经不是项桓了,报国无门。
那还有什么机会能够东山再起呢?
望北山进入冬眠后,项桓就没再去打猎,而宛遥的药摊却做得日渐红火,偶尔他会在街头远远的看一眼。
她雇了两个伙计帮忙,和和气气的迎来送往,人多的时候脚不沾地,一张浅浅含笑的脸不厌其烦地同前来买药品的姑娘小姐们解释。
真奇怪,她哪儿来那么多耐心?明明自己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服侍的世家闺秀。
以项桓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脾气,做事全凭自己好恶,或许很难理解什么叫做教养了。
冬天黑得早,不到傍晚,街边的店铺就得点上灯照明。
伙计手脚麻利地拾掇摊子,今日的进项不少,宛遥给他们结了工钱,道了句“辛苦”,便仍低头收拾东西。
“那我们哥俩就先走了。”
“姑娘你路上小心啊。”
“我知道。”宛遥笑着点点头。
青龙城虽不宵禁,但除非节日,集市夜里一般是不做生意的。到这会儿周围的小贩也大多收摊回家,她把药箱背在肩,吹熄悬挂的小灯笼,走上街。
就在同时,巷中暗处月光灯烛照不到的阴森角落,一道人影不声不响地动了。
他留意这位卖药的小娘子已半月有余,知道她与那两个帮工并非同路,每当这个时辰总会一个人独行。
心怀龌龊的人大多会见缝插针地找机会,他不露声色地紧跟在后,走得不远也不近,只等周围僻静下来,不时左右张望。
长街凄清,沿途的灯笼时断时有,宛遥走了没多久,视线中忽然多了一双黑靴,样式眼熟,她立时驻足。
身后的那人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停了,正狐疑的抬头,暗处里显露出的黑瞳森冷阴沉,乍一看去好似恶狠狠的厉鬼,瞧得人惊心动魄。
他一瞬间毛骨悚然,撒腿便跑。
而宛遥听到脚步声转头,似乎还莫名不解。
项桓收回目光,看她的时候眉锋不禁微微皱起,“你就不能不去卖药吗?”
“又不是那么缺钱。”说话间,伸手将那只药箱接过来负在背后。
“我和老板说好要租四个月。”宛遥微微垂头,背着手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同他解释,“不能毁约的。”
他们并肩走在安静的街上,周遭的灯火拉长影子,在眼前一短一长。
到饭点了,满世界都是炊烟袅袅,弥漫着菜肴的香气。
“明天我可能得回来晚一些,而且也不在药摊,你不用来接我了。”
项桓终于问道:“怎么?”
“太守家的妹妹脸上生了疮,今天遣人来让我过去看看。”高官之家,说起来该是笔大生意,一日治不好也许还要多跑几趟。
他本就闲的没事,当即表态:“那我也去。”
宛遥却不冷不热地朝旁瞥了一眼:“可我不想带你。”
项桓大约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得这么干脆,愣了愣,口气有些烦闷:“为什么?”
她不紧不慢道:“你去,又要和人打架。”
“……”作恶多端,他如今已经没人信了。项桓冤得无言以对,“我这次不会。”
“我这次不信。”宛遥凉凉地一睇,十分坚持,“对方是咱们惹不起的人,倘若你一个没忍住,那怎么办?”
他百口难辩,总觉得怎么说都是错的,“这么久了,我那不是也没惹是生非吗?你就那么不信我?”
后者肯定道:“我就这么不信你。”
“……”
项桓感觉自己最近好像把此生的憋屈一口气全吞了,涨得腹中难受心口发慌,里外不似个人样。
然而无论他怎么生闷气宛遥也不搭理,照旧煮了热粥,将腌制好的肉干切成片,将就吃了一顿。
一晚上风平浪静,原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第二日清早,她简单准备好东西,在灶里留了饭食,正一推门,后者已抱怀靠在墙边,像是等她许久。
“你怎么……”
门前的少年站直了身,眉眼难得严肃:“宛遥,时逢乱世,别看青龙城表面太平,实则近来流民激增,往巷子深处走全都是饿死的百姓。你一个姑娘家身在这种地方不得不小心,昨天若非我在,你知道自己后面跟着人吗?”
他说完,又缓缓放轻了语气,“这种事上,听我一回好不好?”
知道项桓讲得并无道理,再推辞未免就有些任性了,宛遥捏着药箱的带子抿唇权衡片刻,还是不踏实。
她抬起头,“那好,你去可以,不过要约法三章。”
至少答应了,也算一大进步。项桓暗暗松了口气,很爽快:“你说。”
宛遥正色地竖起手指,“不准打架,不准吵架,不许用眼神吓唬人。”
“……行。”做好了多么丧权辱国的要求也答应的准备,只这几个还不在话下。
“你先发誓!”
他懒洋洋地应付:“好好好,我发誓。”
见他这么心不在焉的,宛遥不禁瞪道:“认真点!”
衣袖被扯得歪了一大截,项桓只好老老实实的咒了自己几句。
转念一想,又不禁得寸进尺地凑过去。
“诶。”他顺手帮她取下药箱,貌似随意的开口,“我怎么说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你就……不打算给我点彩头?”
宛遥理好青丝,不解道:“你要什么彩头?”
他厚颜无耻地扬眉,伸出食指:“我一天不惹麻烦,你多留一个月怎么样?”
后者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前走。
这都不行?项桓忙背起药箱,“喂……”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那要不半个月?”
“十天,十天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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