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则
进洛阳城时正是午后。
算起来,这也才是宛遥第二次上京,城里的格局比之上年已初具规模,到底是古都,有千百年的历史底蕴,发展起来很快。
禁宫据说还要扩建,不过如今各处刚刚恢复生产,尚不宜大兴土木。
宇文家在城东,离皇宫不过一炷香的脚程,大概是为了早朝方便才如此置办的。
“你们怎么提早来了。”
刚下马车,宇文钧便急匆匆上前迎接,他应该是刚得到消息,一身的朝服还未换,竟显得比他俩还要风尘仆仆。
项桓牵着宛遥看她跳下来,回头笑道:“天气好,车子走得快……怎么,你才忙完?”
宇文钧有些赧然地回答:“最近要到年关了,琐事繁多,刚和舅舅谈了点南境的布防,所以多耽搁了一会儿。”
他都是快满三十的人了,从前瞧着就比项桓稳重不少,这几年愈发内敛,反倒真有种朝官的气场,与同龄人格格不入。
“客房已经准备好了,你们赶路辛苦,先坐着吃点茶,若缺什么东西,尽管开口。”
一路踏进前厅,侍女们正给帽椅两侧的矮几上换了新茶,躬身退下去。
宛遥正抬眼的时候,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淮生,有那么一瞬,她着实怔了下。
女孩子穿着外罩披风的襦裙,有着异族色彩的星眸里一如既往地少了点感情,眼睛明亮而干净,像极了一幅前朝的宫廷仕女图。
瞧惯她穿军装的样子,乍然这么一打扮,扑面而来有股陌生感。
宛遥张了张口,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寒暄为好。
上次见到淮生还是在一年多以前,隔得很远,看她在军营外表情淡然地背起行囊,向虎豹骑的统领行了个军礼。
听项桓说,淮生在战争结束就退出了军队和宇文家,一个人行走江湖,或许是想找个地方隐居避世,也或许只是厌倦了杀戮的生活,另谋出路。
此后便是一整年杳无音信。
直到今年,京城忽然传来宇文钧将她接回家门的消息,其震撼不比晴天一声巨雷,彼时宛遥就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可能发生了什么,联系宇文近年给季长川任劳任怨地卖命,甚至阴谋地认为,当初淮生的离开多半也别有用意……
她哑口无言,但淮生的脸上却分明露出几丝意外与惊喜。
在洛阳人生地不熟,宛遥算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旧相识,又是姑娘家,自然而然令人感到亲切。
宇文钧远远的便朝她温和一笑。
“知道你们要来,淮生从几天前就开始问行程。”
他示意项桓二人落座,自己语气里也颇为怀念,“忙得久了,偶尔我总想起当初咱们在嵩州,在成都的那些年,虽说每天都提着脑袋胆战心惊的过日子,但没这么多心眼,反而活得单纯精彩。”
“眼下战事是消停了,成日里倒被一堆琐务缠身。”
项桓抿了口茶,嫌他说话老气横秋:“想打仗还不容易?
今后有得是机会,南燕、北蛮、西南的匪徒,离太平盛世还早呢……不过我看你也不得空闲。”
宇文钧模棱两可地笑笑。
说话间,有婢女端着糕点果腹送过来,淮生见状,近乎本能地起身走上前,想去帮忙。
婢女们不好由她动手,只能笑着避开。
“诶——”宇文钧轻轻拉住她,“你不必管,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
后者想了想,又准备去给他倒水。
“我自己来。”
宇文钧握着她的手放下。
“你歇一会儿吧,没必要老照顾我。”
宛遥不着痕迹地朝那边投去一眼。
淮生显然还没习惯,尽管坐回了原位,两手却不自在地放在膝上,略微的局促。
毕竟是身份有别啊。
她怅然地想,这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够适应得了的。
宛遥用盖子把茶叶拨到一边儿,低头喝了一小口。
他们两人的婚事至今还没定下,宇文钧倒是写了文书递上去,不过季长川打着太极就是不肯给准话,项桓曾经猜测,觉得多半是不爽他先斩后奏,还瞒那么久。
舅甥俩玩的都是四两拨千斤的手段,互相套路对方,看起来,要修成正果尚且任重道远啊……
河鲜不宜久藏,项桓赶在宫门下钥前先跑一趟把蟹带进去,途中碰见余飞又叫他拉着去喝了一通酒,等到天黑方才得空歇口气。
宇文府的下人已经贴心的烧好了热水,他洗完澡坐在一旁擦身上的水珠,满屋子都是湿气。
“你洗么?
我让人再打一桶。”
他信口问。
宛遥正将吃完的蟹壳仔仔细细地摆成蝴蝶形状,“不用,我洗过了。”
“有那么爱吃蟹吗?”
项桓拿巾子抹自己的湿发,“早知道给你多留几筐,何必全送宫里,最后还不是拿出来宴请群臣,白白便宜那帮老东西。”
她轻轻掀了个白眼笑他,“哪有喜欢吃什么就一直吃到腻的,再说螃蟹性寒。”
宛遥回头继续玩蟹壳,“吃多了对女孩子身体不好,还是得节制一下。”
项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倒掉了浴桶的水,宛遥已经开始卸钗环了,他毛手毛脚地去添乱,摘下发簪搁在妆奁里,便听她感慨:“今年过年,宇文大人恐怕又得借机上书去请婚旨。
我看大将军的嘴咬得这么紧,真不晓得几时能松口。”
宛遥托起腮,“他也是不容易啊,千里迢迢地找到淮生……”
背后的人一声不以为意的轻笑,“那是你太不了解宇文。”
项桓将木梳放回桌边,慢腾腾地坐在床沿脱靴。
“他这么做,肯定是有理由的。”
项桓抖开被子,“宇文这个人,别看表面上人畜无害,实则心眼颇多,既然会把淮生带回家,眼下发生的情况也必然是在意料当中,根本用不着替他操心。”
宛遥跟着他爬上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宇文起码有九成的把握会令大将军同意这门亲事,所以才将淮生接到京城。”
项桓把被衾盖到她身上,“没准儿,一切还是他计划安排的呢。”
宛遥越听越玄乎,怀疑地盯着他,“怎么感觉你把人家说得像个老谋深算的敌国细作一样。”
“敌国细作还未必有他藏得深。”
项桓顺手捡了地上的一粒小石子,打灭了烛火,“你们女人啊,就是爱看表象。”
躺下去之前,他忽而一挑眉,“他吃上肉的时间说不定比我都早呢。”
宛遥坐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没明白这句话,等回过神才抄起枕头捂他。
“项桓!”
后者一边躲一边笑着拿话岔开,“诶、诶,不玩了,睡了睡了……”
离万寿节还有几天,送完了河鲜,剩下的空闲时日宛遥就跟着项桓在京城里面闲逛。
余大头一早翘了他的班,逮着机会便拉他俩上酒楼,再借口“洛阳我熟啊”,自发地领起两人游走在京师各种三教九流的边缘,日日吃喝玩赌,不事生产。
因为两家老人都在长安,大年他们不上洛阳来,所以每年的万寿节更像是一场聚会,季长川应付完了群臣会再单独给他们开小灶,一帮人找个园子胡吃海喝,不醉不归。
在京城的这些天,算是一年里难得的放纵之日,虽然平时偶尔会因为公务小聚一回,可人总也没有万寿节来得整齐。
而除了叙旧和应酬外,宛遥还是一直惦记着淮生的事。
宇文府里住得久了,多少能明白她的处境,也不知那两个门神似的嬷嬷是谁准备的,不过看情况八成是季长川的手笔。
从早起开始,要纠正她进食的速度。
“姑娘,您吃饭不用这么快,得细嚼慢咽,一口一口的品……”
淮生看着她,“那样不是太浪费时间了吗?”
行军打仗一向追求令行禁止,故而她常年来吃东西堪称神速。
嬷嬷为难道:“您又不赶时间,吃得太快,岂不让同桌的人尴尬么?”
淮生闻言望向宛遥,过了一阵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饭后消食,要纠正她的坐姿。
“姑娘,您怎么能直接坐栏杆上呢,裙子会弄脏的。”
两人一左一右拉她起来。
“这栏杆也没有多脏……”
“那也不能坐呀,您怎么说也是女孩儿家,让人家看见该笑话您了。”
淮生眼见她们忙前忙后地拍去她衣服间的浮灰,转头盯着那片挺干净的抄手游廊。
花园没法再去了,于是上后院散散步。
偏巧隔壁家的孩童放纸鸢,卡在了角落老梧桐的树枝上,她仰头,三两下窜至梢顶,还没等够到风筝,底下就顷刻炸开了锅。
“我的天爷——姑娘您赶紧下来啊!”
“这要是摔着了可怎么是好!”
其中一个兴许是急火攻心,居然当场翻白眼晕了过去。
淮生只好先草草落了地,紧接着又是一场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长篇大论。
宛遥总想找个机会与她谈谈,但前几日被余飞和宫宴耽搁了,等到临行前才得空,满府里找了一圈,竟没见到她的踪迹。
等途径小竹林时,才不经意发现她一个人垂首站在角落里,安静得就像周围的观音竹。
“淮生?”
宛遥试探性的唤了一句。
后者闻言缓缓回头,眸中难得带了点落寞的色彩。
宛遥走上前,“怎么了?
没精打采的样子。”
淮生低低道:“没有什么……”
她也不便直接问,于是左右环顾片刻,“跟着你的那两个嬷嬷不在?”
“嗯,她们今天休息。”
难得见淮生这样垂头丧气,宛遥试探性地问:“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需要我……帮忙么?”
在她说出这话的那一刻,对面的女孩儿竟咬了下嘴唇,十分怏怏地说道:“这些礼节……真是太多了。”
宛遥微微一愣。
约莫是这段时间被逼得紧了,印象中很少听淮生如此有怨言。
但也别无办法,她从小长大的环境和寻常人家相去甚远,真要跟着宇文钧,许多举止不改不行。
季长川这么打算,多半是想让淮生早日适应将来的生活,今后的路还很长,也有叫她知难而退的意思。
宛遥忙宽慰似的安抚:“其实你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我小时候也有教养嬷嬷,一开始老吃亏,后来学精了知道怎么应付了事,很容易就打发走了。”
她抬手去摸摸她的脑袋,“没关系的,好事毕竟多磨,尽力而为吧。”
淮生轻而地嗯了一声。
她耳力好,许是闻得有脚步靠近,先扬起了头,暗淡的眼眸星光一闪,不自觉扬起了头,“将军。”
饶是两个人都退伍多年,淮生还是习惯性这么称呼。
宛遥果然看见宇文钧站在背后,四目相对,他笑容和煦地朝她抱歉地一颔首,“碰巧路过,可有打扰你们?”
“我也只是路过闲谈。”
宛遥欠身施礼,当即十分识相地开口撤了:“那……宇文大人,你们慢慢聊,我先告辞。”
一直行出百步之外,她借着花树遮掩身形,原地里的淮生依旧沮丧,宇文钧正垂眸对她说什么,看她偶尔会摇头,也会点头。
青年的眉眼温润清俊,耐着性子细语安慰,随后掌心拖住她脸颊,将前额轻轻抵了上去。
的确是这世界上唯一制得住淮生的人啊……
宛遥忍不住生出些岁月静好的感叹,她躲在那里张望,廊下的某人远远瞧见了,好奇地抱怀走过来,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品了一品,不解其意。
“瞧什么,很好看吗?”
“你怎么来了。”
宛遥说着又向淮生那边瞅了一眼,觉得再这么偷窥下去不太礼貌,忙伸手推他,“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快走了,别看了。”
项桓给她半推半拉地拽到一边,还一路转头,“诶,我还没瞧清楚呢……”
“别人家事,你看那么清楚作甚么?”
他似笑非笑地挑起眉,往她身侧靠了靠,“那就只准你看啊?”
项桓把脑袋一歪,“宛遥,你这是自己看够了才拉我走的吧。”
她被他气笑了,“想什么呢,我又不是你。”
宛遥伸手将人朝旁一推,作势要走,手堪堪松开,项桓便轻描淡写地又拽了回来。
他唇边带着抹极熟悉的弧度,饶是在长安做了这些年的郡王,有时笑起来也还是那么没脸没皮。
“其实你干嘛看他们,咱们俩又不是不能亲。”
宛遥正打了他一下,冷不防项桓揽着腰将她往上抱,偏头就要吻。
“别闹。”
宛遥笑着两手把他头捂住,拦在自己面前,四下里环视,“这是人家府上,到处都有人的!”
项桓略一思索,突然拉起她,“过来。”
“干嘛啊。”
宛遥让他拽着跑,沿着石板小道穿过垂花门,沿途偶有一两个下人站边行礼,不多时便转回了客房。
他掩上门,屋里没灯尚有点暗。
项桓背靠门扉挡住大半日光,眉宇间带了些势在必得的笑意,两手捧起她的脸,“现在是不是能亲了?”
宛遥刚要说话,他唇便贴了上来,气息灼热而柔软。
……
马车已经候在府外,四周刚刚开始化雪,干冷干冷的。
项桓坐在边上套靴子,回头见宛遥收拾着满床的衣物行装,于是抬手在她面上试了试温度——还挺暖和。
“现在启程,回家正好能赶上小圆过生日,她前年就嚷着想去打猎,那会儿爹身体不好,我没同意,今年反正没别的事。”
项桓把里衣的带子系了个结,征求她的意见,“咱们干脆到城郊住几天吧,你觉得怎么样?”
宛遥抖了抖他的外袍,随口道:“嗯,好啊。”
“小圆这丫头,都快满十六了,我琢磨着该给她谈一门亲。”
他讲到此处自己先发愁地啧了一声,“可是你说,整个长安城,会有人肯娶她么……”
他们项家的姻缘还都是一脉相承的坎坷啊……
项桓正若有所思地嘀咕,宛遥叠着他的外袍,忽然从袖口里摸到一封折叠的笺纸,她狐疑地展开来看。
上面的字迹居然莫名熟悉,写着——
下月初一,戌时三刻,长安曲江池西桥,不见不散。
落款是深山含笑。
项桓原在侃侃而谈,不知她手中拿的是什么,遂也凑上前,漫不经心地把那其中的几行字读完。
等看到最后几个字,他神情一顿,逐渐发懵,侧目对上宛遥的视线。
女孩子转过来质问道:“你不是说你头天就扔了吗?”
一看见她眼里的情绪,项桓就知道不妙,忙语无伦次地开口,“不是……这不是我的……”
宛遥深深皱起眉,显然是动了气:“上一回你拿这些东西来气我,我可以当是你开玩笑,都隔了那么久,同样的把戏,你还想来一次?”
“我真没有。”
他简直觉得自己快冤到窦娥坟头去了,“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宛遥就将满怀的衣服塞到了他手里,转身出了门。
“诶,宛遥!”
项桓手忙脚乱地把外衫披上,一边穿一边追出去,“你等等我。”
马车就在街边停着,她小碎步走得还挺快,三两下打起帘子钻进车内。
心知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自己若贴得太紧,铁定惹她不痛快。
当着周围一帮下人的面,项桓不好表现得太反常,只能先佯作无事地上了马。
宛遥:“启程吧。”
像是忽然把赶路催得很急,匆匆忙忙的,车夫们虽不解其意,却也立刻有条不紊地甩鞭子打马前行。
项桓尽量不露声色地挨在她车子旁边,左右一扫,在窗边压低声音:“宛遥,你先听我解释……”
“那些信件的的确确不是我准备的,我承认,一开始我是想逗逗你,不过后来我也没放心上了,真的。”
“我来这儿又没带什么侍卫,咱们房间每日有人打扫,说不定是那个人买通了宇文家的仆婢,偷偷带进来的,我……”
车里的女孩子不为所动地一伸手,把帘子唰的放下,给他吃了一份闭门羹。
项桓抿了抿唇,只好自认倒霉地坐在马背上吹冷风。
回程的路上,三天两夜,宛遥还真是一句话也不同他讲,连吃饭坐得都离了有十万八千里远似的,从头到脚散表示着嫌弃。
一行人在第三天的晚上抵达长安城。
甫一下车,项桓便丢开马跟在她后面,见她板着个脸也不太敢抖机灵,试探性地牵了好几回手,都让宛遥给甩了。
她先一步进屋,项桓还没反应过来,房门“砰”地关上,很快里边就落了栓,这动作简直一气呵成,大概在心中排练了不少遍。
“宛遥。”
门要踹开其实不难,但毕竟是自家的东西,而且闹不好动静太大,第二天各种流言就能传得满府皆知。
他无计可施站在外面,“你让我先进去吧。”
“大冬天的……我在这儿杵着也不合适啊。”
卧房中的灯转眼亮起来,项桓赶紧轻拍了几下门,“宛遥,宛遥……”
她把火折子搁在桌上,意难平地吐出口气,隔着一道门,听他还在卖惨:“叫爹知道会以为我欺负你的。”
宛遥微微偏头,咬着唇小声反驳:“本来就是。”
为了避免下人听见,敲门声十分克制,持续了好一阵,忽的没再听到动静。
她不自觉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又忍不住想凑上去瞧瞧,就在这时,“吱呀”一响,支摘窗竟给人推了开来,项桓带着一身的寒气跳进屋搓手,自言自语:
“想不到院子里的风还挺大……”
宛遥先是愣怔地打量他,旋即把目光投到被折了一半的窗栓上,秀眉当下轻轻一蹙。
后者像是早有预料,在她说话前率先开口:“诶你别生气……我明天保证修好,亲自修。”
说完,又腆着脸笑道:“夜里是真冷,你就让我睡一晚吧。”
可能知道自己理亏,项桓近乎把厚颜无耻发挥到了极致。
宛遥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连气都没地方气,咬牙背过身:“我不要跟你一起睡。”
他当即顺从道:“那我打地铺。”
言罢,手脚麻利地跑去床上抱被子。
“诶……”宛遥终于没了脾气,只能由着他跑上跑下,忙得不亦乐乎。
屋里是烧着炭盆的,和院外的温度差距很大,项桓这些天吹了冷风,肉身充斥着寒意,猛一吸入暖气,肺腑中竟隐隐刺痛。
他弯腰抱被衾的动作不经意地僵了僵,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起身,朝她笑道:“这样不就行了,你有事还能叫我。”
“你……”
话刚出口便被项桓一个响指打断,“时候不早,我去准备热水。”
“……”
晚上熄了灯,在这般匪夷所思的状况下,宛遥稀里糊涂的爬上了床。
她习惯睡外侧,面朝墙的方向拥紧被衾。
坏了栓的窗关不太稳,让冬夜风吹得哐哐细响,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她还是没能入眠。
宛遥睁开眼盯着旁边缺了一半枕头的空床,默了半晌,才轻手轻脚地转过身。
项桓正躺在两步开外的地方,双目适应了黑暗,能看清他熟睡的模样,嘴唇微微张着,呼吸均匀,大概是累极了。
宛遥顿时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认真生闷气,内心颇不平衡——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她愤愤地皱眉瞪着下面的人,试图用目光传达自己的愠恼。
然而瞪了半天,也感到没意思,躺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走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的风声中混进零碎的小雨,砸在屋檐上,渐渐的,雨就下大了。
空气里有股湿润的味道。
宛遥突然看见项桓在梦里拧了拧眉,喉结吞咽似的滚动了一番,旋即将脑袋往被子下埋,她像是想到什么,抬头朝花窗望了一眼。
朦胧的月色间树影婆娑,被雨水与风打得枝摇叶晃。
项桓听见脚步声时,人猛地醒了,还没来得及睁眼,周遭冷不丁亮起了光,照得双目微疼。
他正撑着身子坐起来,刚转头,一只温热的手就贴在了额上。
项桓人还睡得有点发怔,灯火烛光里看到宛遥披着外袍蹲在面前,面色凝重地试着他额间的温度。
“你怎么起来了……”
她的手移到他后颈处捏了几下,又放到腰上去,陈年旧伤的筋肉僵硬如铁,连带血液也跟着发凉发冷,饶是睡了这么些时候,依然无法流动开。
宛遥颦眉问他,“你身上的伤是不是又犯病了?”
项桓先是一愣,继而瞧了瞧她放在腰腹处的手,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事儿。”
“坐过来,我给你擦点药酒。”
说着,她拉住肩头的外衫,举灯去药箱里翻找。
项桓看着宛遥的背影,掌心忽的一暖,于是利索地脱掉衣服,在床边坐好。
他前些年打仗落下的伤遍布全身,唯有腰部与后肩最严重,尽管已经痊愈,每逢寒冬时候却总是会酸疼,淤血堆积。
项桓现在年轻倒是不觉太难受,但若不及时推拿,等老来只怕会十分煎熬。
宛遥借着烛火在他肩颈处用药轻轻搓揉活血。
她手劲儿不大,刚刚好的感觉,柔软的指尖按在穴位上,有种莫名的舒服。
项桓低头坐着的时候,手指就不住来回的搅动,思索着趁眼下时机正好,要怎么开口打破僵局比较妥当。
他悄悄朝后瞥了一下,试探性地问:“你……还在生气啊?”
宛遥将热巾子敷在他肩胛上,另倒了药油抹在腰背。
项桓紧接着说:“以后再有这样奇怪的东西送来,我一定不会收了,直接让小伍把人赶出去,保证咱家里干干净净,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会有。”
他烦躁地轻舔嘴唇,“是我大意了,真没想到她能追到洛阳……”
“把衣服穿上,别着凉。”
宛遥不着痕迹的打断,低头收拾药瓶。
他闻言,怕讲太多再招她烦,也就不便继续往下解释,扯过旁边的里衣,一面穿一面走回地铺。
宛遥余光瞧见了,看着地上单薄的被褥,双唇嗫嚅片刻,忍不住唤道:“项桓。”
对面的人正回头,她无奈颔首示意身侧:“上来睡吧。”
项桓眨了两下眼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唇角不自觉地一扬,“就来。”
立马兴冲冲地将满地被衾一卷,飞快蹦上了床。
两张棉被都沾了人的体温,甫一交汇,周遭的气息顷刻温暖起来。
项桓一躺下,便伸出手去从后面搂住她,一直揽到自己胸膛间用胳膊圈着,满足地将下巴搁在女孩儿颈窝。
他这个人,一向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半分的示好都可以让颓靡的精神原地复活。
项桓感慨地轻叹:“听你一句松口可真不容易。”
他都以为自己要在地上睡半个月了。
宛遥慢悠悠地盯着别处:“谁叫你自作自受的。”
他笑了一下,把头往前凑了凑,“那些信,我一句都没回过。
什么初一十五……我当然不会去,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她轻轻哼道:“你没有一开始拿给我显摆,谁害得了你吗?
还不是你自己活该。”
项桓把脑袋贴在她耳畔,嬉皮笑脸地解释,“我不就是想让你着急一下么,也没料到会这样……”思及如此,终究不甘心地磨着后牙槽,“改天定要好好查一查这个人,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
折腾了一宿,疲惫至极,他发完了狠话就跟着开始打呵欠,抱着宛遥垂头便睡。
起初并没觉得这话有什么,越琢磨宛遥越觉得不太妥,忙又把他摇醒。
“诶——不行。”
少年迷迷糊糊地抬头:“嗯?”
她转身面向他,正色说:“人家怎么也是个姑娘,你这么做未免太伤人脸面了,传出去她往后还怎么嫁人呢?”
项桓勉强撑起眼皮,听她下文。
宛遥略一思索,商量道:“依我之见,下月初一咱们还是得去一趟吧?
你好好跟她坦白说清楚,实在不行,再考虑别的办法也不迟。”
他深吸了口气,毫无异议地点头,闭上眼睛继续睡。
“好,都听你的。”
……
初一这天晚上没月亮,曲江池边略显漆黑,但仍旧游人如织。
自打前朝覆灭后,长安夜里就不再宵禁了,这种有花有草有水流的地方自然成为一处消遣的圣地。
宛遥和项桓饭后散步过来,能瞧见不少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沿着江岸游览,远近声音纷杂,还有一位书生似在举杯观星饮酒,很是风雅。
“曲江池西桥……应该是这里没错了。”
她举目四顾,“戌时三刻到了吗?”
“方才路过钟楼是戌时,走了这一阵估计差不多了。”
项桓也好奇地打量,对来者的身份充满疑惑。
近处不时有行人路过,但怎么也不像是写信的姑娘。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仍旧不见对方出现,宛遥难免有些不安:“会不会是因为瞧见我在这里,她不方便现身?”
她揣测道,“不如……我先回避一下?”
“不用。”
项桓不在意地收回视线,“她不来就算了,哪来那么难伺候,我们走。”
“你别这么心急……”
宛遥原想叫他再等一等,说话间不远处正饮酒的书生却向这处行来,笑容友好地冲她作揖。
宛遥忙欠身回礼。
“公子……是有什么事么?”
书生捏着一柄合拢的折扇放在胸前,风度翩翩的样子:“在下是来赴约的。”
宛遥:“赴约?”
“正是。”
他微微一笑,视线却望着项桓。
后者莫名其妙地扫了一眼,“赴什么约?”
“王爷难道不记得了?”
书生展开扇子,扇面一幅白兰花图清新雅致,“在下便是‘深山含笑’啊。”
不知是不是他扇子的兰花图太扎眼,宛遥一时竟听得怔忡:“你是‘深山含笑’?
!”
项桓尚不解其意地皱着眉,就见他“啪”一声合拢折扇,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缓缓开口:“当日幸得王爷出手相助,在下感念至今。”
“长安街一别,小生终日思之如狂,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唯有将一二情思寄托于信纸上,方可慰藉心灵。”
他语气款款,眸中愈发深情,“难得王爷今夜肯屈尊赏脸,想来是已明白小生诗中的心意,‘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这辈子便死而无憾了……”
宛遥近乎看见项桓额角的青筋一根一根,十分清晰地往外蹦,他咬着牙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后者偏生不怕死地找揍:“‘只愿君心似我心’,王爷,小生已倾慕您许久,只盼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平地里一股劲风乍起,宛遥眼疾手快,在项桓抡拳打上去之前先把他给拦腰抱住。
他手势僵在那里,双目的血丝却红得分明,炸毛似的咬牙切齿:“你敢再说一遍,我能让你现在就死而无憾!”
宛遥艰难地拦在前面,回头朝那书生道:“你还是快走吧,他真做得出来。”
不承想对方先是被他举动一骇,随即惊喜道:“是这个表情没错了!小生就是喜欢您打人的样子!”
“……”
宛遥腿一软,差点没抱得住他,连声音都带着点颤,“项、项桓你冷静点……这里人多眼杂,闹大了你没法跟陛下交代。”
“等回去我做桂花糖糕给你吃?
再加两份酱猪蹄?
两壶西凤……”
他拳上的经脉险些当场爆掉,目眦欲裂地瞪了半晌,终于狠狠地收了势,大步离开。
“诶,王爷……”
宛遥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朝满眼失落的书生行礼告辞,转身时,唇边含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小跑着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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